窃我人生十八年
1977年,我蜷在灶膛前,手抖得藏不住那张公社卫生所开的“早孕诊断条”。昨夜, 苏宏伟把我拖进牛棚的腥臊气还没散。今早,上海来的电报到了,“晓棠,妈接你回沪, 九月入学。”苏招娣一把抢过,眼睛亮得吓人:“我就是顾晓棠。 ”可那封即将到来的北师大录取通知书,分明写着我的名字——苏晓棠。三天后, 李老瘸的彩礼一到,我就会被塞进那间塌了半截的东墙屋。他们不仅要我的命, 还要偷走我的人生。但我知道,我不是苏大强家的种。我的生母,叫顾芸。这十八年的账, 该清算了。1汗是冷的,黏在背脊上,像刚爬出河水的鬼。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, 蹲在灶膛口,火星子偶尔溅出来,差点燎了裤脚。上面潦草的字,我一个不认识, 可赤脚医生那句“快两个月了”,像淬了冰的针,扎进我耳朵里就再没出来。昨晚,苏宏伟。 牛棚。他爹苏大强在院里抽旱烟,烟锅子一明一灭,像野兽的眼。我呕了一下, 空空的胃里只有酸水。院外有脚步声,我慌忙把诊断条塞进柴火堆最底下,用灰埋严实。 赵金花提着一篮子湿衣服进来,吊梢眼在我身上剐了一遍:“死愣着干啥?还不去把猪喂了! 真当自己是**身子?”我低下头,缩着肩膀往外走。猪食桶沉得坠手,馊味直冲鼻子。 刚舀了一瓢倒进槽里,就听见堂屋里传来压着嗓门的说话声。“……李老瘸那边说好了, 三天后,人过来,钱货两清。”是苏大强。“三百块!够给宏伟娶个镇上媳妇了! ”赵金花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喜气。“那死丫头……”苏宏伟啐了一口, “别到时候哭哭啼啼惹李老瘸不高兴。”“由得她?”苏大强冷哼,“捆了送去, 洞房夜一过,啥心思都歇了。”我的心跳猛地停了一拍,手一抖,瓢掉进猪食槽, 溅起一片污秽。“谁?!”苏大强厉声喝问。我僵在原地,手脚冰凉。 苏招娣从她屋里探出头,脸上是种古怪的兴奋,她瞥我一眼,声音尖细:“爸,妈,哥! 我刚听邮递员跟村头王会计说,咱家的大学通知书,就这两天到!”“北师大的! ”她特意加重了这三个字,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,在我脸上绕了一圈, “写的是……苏、晓、棠。”空气瞬间凝住。苏大强和赵金花对视一眼, 苏宏伟也忘了追究我弄出的响声。苏招娣走过去,拉住赵金花的胳膊,声音放得更软, 却字字清晰:“妈,我听说……城里,上海那边,最近好像也有人来信打听事儿呢。 ”赵金花脸色一变,猛地看向苏大强。苏大强的脸沉在阴影里,旱烟袋磕在桌角, 发出沉闷的“叩”声。他没看我,只盯着虚空处,半晌,哑着嗓子开口:“晓棠身子弱, 经不起大学里的折腾。招娣稳重,让她去。”苏招娣立刻接口,声音甜得发腻:“爸,妈, 你们放心,我去了大学,一定好好念书,将来接你们去城里享福!”她顿了顿, 像是才看到我,“至于晓棠……嫁去李老瘸家,也算有个归宿,总比留在家里吃白食强。 ”我站在猪圈旁,臭气熏天。风吹过来,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,冷得彻骨。 没人问我愿不愿意。好像我的命,从来就不是我自己的。可我记得。我记得五岁那年发烧, 迷迷糊糊听见赵金花跟人哭穷:“……又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, 那个上海知青扔下的赔钱货, 药吃多了也是浪费……”我记得苏招娣小时候炫耀:“我爹说了,你的新衣服、你的学费, 以后都是我的!”我更记得,生母顾芸这个名字,像刻在骨头里的印记。指甲掐进掌心, 破了,渗出血,混着猪食的馊臭。疼。但这疼让我清醒。三天。李老瘸。通知书。上海的信。 他们织了一张网,要把我最后的价值榨干,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掉。我低下头, 看着掌心那抹红,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。装傻?装弱?我会。但这一次, 我要在这张网上,撕开一道口子。2晚饭是照得见人影的稀粥,硬得硌牙的窝头, 还有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。油灯的光晕在每个人脸上跳动。苏大强把窝头掰开,泡进粥里, 眼皮耷拉着:“晓棠啊。”我捏着筷子的手一紧。“你打小身子骨就弱,”他吸溜一口粥, 声音没什么起伏,“大学那不是你去的地方,辛苦,别再熬出大病来。 ”苏招娣低头用筷子戳着咸菜,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弯。 苏宏伟直接嗤笑出声:“李老瘸那边可等着呢,彩礼一下,我的婚事儿就有着落了。 ”他看我一眼,眼神油腻腻地扫过我全身,“妹子,哥谢谢你啊。”我夹起一根咸菜丝, 放进嘴里,慢慢地嚼。咸涩的味道弥漫开,像吞了一口生锈的沙子。“哦。”我点点头, 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,“那……我不去了。”赵金花明显松了口气, 夹了唯一一块稍大的咸菜疙瘩放到苏招娣碗里:“还是招娣懂事,知道心疼家里。 ”我放下筷子,双手放在膝盖上,绞着破旧的衣角。忽然,我抬起头, 像是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,语气轻飘飘的:“对了,今天打猪草回来,路过大队部, 听见王会计跟人说话……”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。连苏宏伟喝粥的声音都停了。我眨眨眼, 一脸懵懂:“好像说……公社要派人下来,专门查学籍档案呢。说是有风声, 查到有人冒名顶替上大学,查出来,轻则开除,戴高帽游街,重则……要判刑,吃枪子儿呢。 ”苏大强夹咸菜的手猛地停在半空,一滴浑浊的油滴落在破旧的桌面上,晕开一小片污渍。 他没抬头,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。苏宏伟脸色一沉,把碗重重一放:“你听谁***? !”“王会计亲口讲的。”我缩了缩脖子,像是被他吓到了,声音更小, “还说……不光查学籍,连户口本造假都要一起查,那也是刑事案,要抓去坐牢的。 ”饭桌上死寂了三秒。只有油灯芯噼啪爆了一下。赵金花干笑两声, 声音有点发尖:“小孩子家家的,别在外面听风就是雨,回来乱传话。”我没再吭声, 重新拿起勺子,小口小口地喝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粥,勺子碰着碗边,发出轻微的脆响。夜里, 我抱着碗,假装去厨房水缸舀水喝。路过堂屋,门缝里漏出昏暗的光线和压得极低的争吵声。 “必须稳住她!”是苏大强,声音带着狠劲,“她亲妈顾芸今年的钱和全国粮票还没寄到! 起码还能有这个数!”他好像比划了一下。“早点嫁出去干净!”赵金花的声音, “李老瘸看得紧,她跑不了。”“她要是敢闹……”苏宏伟阴恻恻地接话,“李老瘸说了, 有的是办法让她乖乖闭嘴。死了都没人找!”我站在冰凉的黑暗里, 手指死死抠住粗陶碗的边沿,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。原来他们早就知道。 知道我是谁的女儿。知道我身上还能榨出油水。却把我当牲口一样养着,等着最后宰杀放血。 我轻轻退后一步,碗里的水纹丝不动。好。你们要钱。要我的身子去换彩礼。 要我一辈子闭嘴。那我就……让你们再也张不开这个嘴。3第二天,我跪在赵金花脚边,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肩膀抖得像是要散架。“妈……我想通了。”我嗓子哑得厉害, 像破风箱, “嫁……嫁就嫁吧……我认命了……只求你们以后……别忘了我……”赵金花低头看着我, 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。我抬起泪汪汪的脸,抓住她的裤脚, 哀声求道:“妈……我就一个念想……让我……让我再看一眼通知书, 就一眼……我死也甘心……”她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,似乎在判断我是不是在耍花样。 最终,她脸上挤出一点假笑,伸手把我拉起来:“傻丫头,早这么想开不就没事了?行了, 别嚎了,妈带你去瞅一眼。”她真带我去了大队部。苏大强骂骂咧咧地跟来, 掏出钥匙打开那把沉重的铁皮柜子,“哐当”一声,柜门弹开。我的通知书, 就躺在第二层格子上,一个牛皮纸信封。苏大强抽出信封,在我眼前飞快地晃了一下, 几乎要戳到我脸上:“看清楚了?死了这条心!”我缩着脖子,手死死绞着衣角, 像是被吓破了胆,眼神空洞。可就在他晃过的那一瞬间,我的指甲,借着身体颤抖的掩护, 在锁孔下方边缘不起眼的位置,用力划下了三道细浅的痕迹。铜锁冰凉粗糙的触感, 混着铁柜的锈味和汗,钻进指甲缝里。记住了。位置,手感。下午, 他们押着我去了李老瘸家“认门”。那瘸子就坐在塌了半截的门槛上,裤腿卷到膝盖, 露出腿上蜿蜒像蜈蚣似的疤,啃着一根老玉米,黄牙上沾着碎屑。“叫叔。 ”苏宏伟在我背后推了一把,力道很大。我浑身一抖,嘴唇哆嗦着,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:“叔……”头垂得极低,几乎要埋进胸口。但眼睛的余光, 却像最精细的篦子,飞快地扫过这个即将成为我囚笼的地方——东墙塌了半截, 用乱树枝勉强堵着。柴房的门虚掩着,没上锁。猪圈紧挨着后窗, 窗户上钉着几条生锈的铁条,但右下角的那一根,似乎有些松动, 连着木框的钉子冒出来一截。前世?不,是噩梦。在那些数不清的噩梦里,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从那个松动的角落挤出去,逃向未知的黑夜。“这丫头,看着还成。 ”李老瘸咧嘴笑了笑,目光浑浊地在我身上打转,“三天后,抬过来就行。 ”赵金花脸上堆起谄媚的笑:“她叔,你可得把人看紧点,这丫头……性子有点倔。”“倔? ”苏宏伟嗤笑一声,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“捆结实了,饿上两天,再灌点安神的汤药, 保管比猫还乖。”我站在院子中央,烈日晒得人发晕。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里。疼。 尖锐的疼痛压下了喉咙里的腥甜。他们以为我在认命。在恐惧。其实,我在认路。认清楚, 哪一条是能让我逃出生天,也能把他们送进地狱的路。4我挎着那个破了个洞的竹筐, 假装在村尾打猪草。眼睛却死死盯着几十米外公社***那扇灰扑扑的后窗。连续盯了三天。 每天下午两点差十分,值班的那个老刘,一定会揣着他的搪瓷缸子,慢悠悠地晃出来, 往供销社的方向去。四点左右,再端着打满的酒或者酱油回来。中间这两个小时, ***院子里那条黄狗会被拴在最里面的墙角,屋里基本没人。我在窗台边缘不起眼的地方, 悄悄放了半截干枯的草梗。只要有人动过窗户,草梗一定会掉。三天了,风吹日晒, 它还在原处。机会,像一道稍纵即逝的缝隙,在我面前裂开。但光进去没用。我知道, 苏大强肯定早就把户口本上我的名字动了手脚。白纸黑字,我一个“傻子”空口白牙, 喊破天也没人信。得有别的,活生生的证据。我挎着半筐猪草, 绕道去了村东头那个孤零零的土坯房。接生婆孙老奶奶就瘫在里面的土炕上,眼白浑浊, 嘴里咿咿呀呀哼着不成调的歌谣。我蹲在炕沿,从兜里掏出藏了好几天, 已经有些黏糊的水果糖,剥开几乎化掉的糖纸,小心塞进她干枯的手心里。“奶奶, ”我凑近她耳朵,声音放得很轻,“你还记得我吗?苏晓棠。”她浑浊的眼珠动了动, 感受着手心里的甜意,***了舔糖块, 忽然含糊地嘟囔起来:“……知青……那个上海来的女娃生的……冬天, 雪下得老大……苏大强家……拿了钱……红纸包的……说好好养着娃……”我的心猛地一缩, 几乎要跳出嗓子眼。“那孩子……叫啥名儿,您还记得吗?”我声音发紧, 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。她歪着头,像是在努力回忆,又像是在胡言乱语,过了好一会儿, 才断断续续地说:“……棠……带个棠字……对……棠……”我死死攥紧拳头,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,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。回村的路上,经过那口老井, 正撞见苏招娣在那儿。她没打水,正对着井口那点模糊的水影整理头发, 脖子上挂着一块用红绳系着的青玉佩,在阳光下泛着温吞的光。她的手指, 正一遍遍摩挲着那块玉佩,神情专注又带着一种隐秘的得意,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, 又像是在确认某种所有物。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。记忆的碎片猛地闪过——很多年前, 似乎有人悄悄捎来过口信,提过一句:“你妈给你留了块玉,里面刻着你的名字, ‘棠’字……”那会儿年纪小,又被赵金花打骂惯了,只当是大人哄孩子的玩笑话, 早忘了。可现在……苏招娣把它当眼珠子似的藏着,洗澡都紧紧攥在手心。为什么? 除非……她知道,或者怀疑,这东西能证明某种她渴望顶替的身份。我立刻低下头, 加快脚步,从井边走过去,装作什么都没看见,什么都没在意。可心里, 那点一直被压抑的火星,猛地窜了起来,烧得五脏六腑都在发烫。玉佩在她身上。 接生婆的话模棱两可,但指向明确。***下午有两个小时的空窗。三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, 在我脑子里慢慢清晰,开始往一处拧。他们以为,改个名字,捂住我的嘴,就能偷天换日? 呵。名字能改。这流在血管里的血,他们改不了。5半夜,估摸着屋里的人都睡沉了, 我像一抹游魂,从炕上溜下来,赤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。白天我留意过, 苏招娣床底靠墙的角落,有几块松动的砖。我屏住呼吸,手慢慢探进去, 摸到一团用破布紧紧包裹着的东西。扯出来,打开。是一卷崭新的的确良布料, 蓝底白色小碎花,上海产的。村里谁家姑娘要是得了这么一块,能当嫁妆炫耀半年。 她藏这个,是想等顶替我的身份进城后,穿上这身行头,彻底变成“城里姑娘”顾晓棠。 我无声地冷笑,把布重新卷好,悄无声息地走到院里,把它晾在了晾衣绳最显眼的位置, 正对着赵金花每天清早起来喂鸡的必经之路。天刚蒙蒙亮,赵金花端着鸡食盆出来, 一眼就看见了。“哎呦喂!这败家的死丫头!”她尖叫一声,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 一把扯下那卷布,心疼得脸都扭曲了,“这得好几块钱呐!够换多少粮食? 给你哥娶媳妇的钱还没凑够,你倒敢藏私房扯这么贵的布?!”苏招娣被骂声惊动, 慌里慌张跑出来:“那是我……我攒钱买的……”“你攒钱?你哪来的钱? 还不是老娘的肉里抠出来的!”赵金花怒火攻心,劈头盖脸就用那卷布砸过去,“我让你藏! 我让你败家!”苏招娣被打得尖叫,下意识伸手去抢。母女俩顿时在院子里撕扯起来, 头发散了,咒骂声不堪入耳。我躲在灶房门口的黑影里,低头看着锅里翻滚的稀粥, 手里的勺子慢慢搅动着,嘴角压着一丝冰冷的弧度。但这把火,烧得还不够旺。夜里, 我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,翻出苏招娣平时练字丢掉的几张废纸, 仔细描摹着她那歪歪扭扭、却又喜欢在末尾带点撒娇似的小钩子的笔迹。然后, 在一张巴掌大的碎纸片上,我写满了:“城里的钱和东西,只能是我的,你们谁都别想得到。 ”字迹软塌塌,带着那种刻意模仿的、自以为是的秀气,和她写的几乎一模一样。第二天, 我趁苏宏伟去茅房,把那张折叠好的小纸条,放在了茅厕门口那块垫脚的石板下, 一个他伸手就能摸到的地方。果然,他蹲完坑,系着裤子出来,顺手就在石板下一摸。 他抖开纸条,只瞥了一眼,脸瞬间就黑成了锅底。“苏!招!娣!”他怒吼一声, 额头上青筋暴起,抖着那张纸冲进院里,“你他娘什么意思?!想过河拆桥? 独吞城里的好处?!”苏招娣正在梳头,被他吼得一懵:“哥,你说啥呢?”“还装傻?! ”苏宏伟眼珠子瞪得溜圆,几乎要凸出来,“我才是家里的顶梁柱! 家里的一切将来都是我的!你个赔钱货,心肠也忒黑了吧?!”赵金花也闻声出来, 看着暴怒的儿子和一脸委屈的女儿,眼神惊疑不定。苏招娣急得直跺脚,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:“是苏晓棠!肯定是那个贱蹄子栽赃我!”“她? ”苏宏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把纸条几乎戳到苏招娣脸上,“这字,这勾勾, 不是你是谁?她的字我能不认得?跟狗爬似的!”我端着刚盛好的粥碗,小口小口地喝着, 眼皮都没抬一下,像个局外人。可我心里清楚——他们信了。不是信我无辜。 是信了彼此心里那点见不得光的贪婪。这家人,从根子上就是烂的,只信实实在在的利益。 现在,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。他们开始互相打量,心里盘算着:对方会不会, 真的想甩开自己,独吞那份即将到嘴的“肥肉”?6火,是我点的。干透的茅草和破布头, 死死塞进李老瘸家那个冒着黑油的烟囱里。火柴划亮,凑上去,“轰”的一下, 火苗就窜了起来,带着浓烟。“着火啦——!李老瘸家着火啦——!”我扯开嗓子, 用尽全身力气尖叫,声音凄厉得变了调,像是真的被吓丢了魂。寂静的村庄瞬间被惊醒。 锣声、喊叫声、杂乱的脚步声四起。村民们端着水盆、提着水桶、扛着锄头, 从四面八方涌向李老瘸家。混乱。极致的混乱。大队部?早就空了门。我像一只灵巧的猫,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火光吸引,矮身贴着墙根的阴影,溜进了大队部的院子。 手摸上那把冰冷的铜锁——指甲准确地对准三天前刻下的那三道细痕, 从怀里掏出一根偷偷磨尖的铁簪子尾端,**锁孔,借着巧劲,一压,一旋,一撬!“咔哒。 ”一声轻响,锁舌弹开。心跳得像擂鼓,震得耳膜嗡嗡作响,可我的手,稳得可怕。 飞快拉开抽屉,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牛皮纸信封。抽出,看也不看,直接塞进怀里,贴肉藏着。 旁边就是户口本。翻开,篡改的那一页,“苏招娣(曾用名:苏晓棠)”那几个字, 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眼睛生疼。我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铅笔头和一张皱巴巴的纸,覆在上面, 快速拓印。沙沙,沙沙——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,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。 抽屉最底层,似乎还有东西。我伸手一摸,是几张叠在一起的、更皱更软的纸。 一张上面是苏宏伟歪歪扭扭的字迹:“1975年,抚养费240元、票证12张。 1976年,抚养费240元、票证15张。 用途:招娣学费、宏伟彩礼……”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。再下面,是一个泛黄的信封, 上海来的邮戳。抽出来,信纸上的字迹清秀却透着无力:“……晓棠我女, 玉佩已托可靠人带去,内刻一‘棠’字,唯吾女可佩带。见玉如见母,盼重逢日。”是顾芸。 是***字。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,直到嘴里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, 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。原来他们连证据都懒得好好藏。因为他们笃定了, 我是个可以随意摆布、即便知道真相也无力反抗的哑巴牲口。门外, 突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!我浑身汗毛倒竖,猛地合上抽屉, 吹灭为了看清字迹而点起的微弱手电光,屏住呼吸,贴墙缩进了文件柜后面的阴影里。 “里头没人吧?”是民兵老张的声音。“都去救火了,谁还来这儿?门锁着呢! ”另一人回道。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,渐行渐远。我几乎虚脱,冷汗湿透了内衫。 不敢再多停留,我从那扇早就查探好的、插销坏了的后窗翻了出去,夜风猛地灌进领口, 冷得我打了个寒颤。可怀里,那张录取通知书滚烫。那张抚养费清单滚烫。那封母亲的信, 更是烫得我心口发疼。他们想用一场火,把我最后的生路烧断。却不知道——这场火, 正好照亮了我手里指向他们咽喉的刀。7我蹲在井沿边洗一家人的野菜, 故意让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能被旁边几个洗衣服的婶子听见。“听说没?公社要来查账了。 ”我***野菜根上的泥,语气带着点闲聊的随意,“连好多年以前的旧账都要翻出来, 特别是……知青娃娃那些抚养费的去向。”旁边搓衣服的胖婶动作一顿, 扭过头:“真的假的?晓棠,你听谁说的?”“王会计前两天嘀咕的, 我打猪草路过听见一耳朵。”我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,“说查出来要是对不上数, 轻则退赔,游街示众,重则……就算成贪污,要抓去坐牢哩!”话,像几颗不起眼的石子, 投进了看似平静的池塘。当天下午,我找了个机会,偷偷用半截铅笔头, 在一张捡来的烟盒纸背面,模仿苏大强那歪斜的钢笔字, 抄了清单上的两行:“宏伟彩礼定金:八十七块二毛,用晓棠抚养费支付。余款存信用社, 死期,户名:苏大强。”写完了,还把纸角放在快要熄灭的灶膛边,燎了一下, 留下一点焦黑的痕迹,弄得像是藏了许久,不小心被火燎到的样子。夜里, 趁赵金花在堂屋纳鞋底,我溜进她睡屋,把这张叠好的纸条, 塞进了她那个装零碎布头、顶针线的柳条篮子的最底层。第二天做晚饭时, 赵金花在灶边缝苏宏伟刮破的裤子,针掉了,她弯腰去篮子里找顶针。 她的手在篮子里摸索了几下,突然停住了。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一样,慢慢直起腰, 就着灶膛昏暗的光线,抖开了那张纸条。她的脸,一点点失去了血色,嘴唇开始哆嗦。“苏! 大!强!”她猛地爆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吼,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, 把手里的纸条狠狠拍在刚刚摆好窝头的饭桌上,“你竟敢存私房钱?! 还拿那死丫头的卖身钱给我儿子娶亲?!你的良心被狗吃了?!”苏大强刚拿起筷子,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弄懵了,筷子“啪”地掉在桌上:“你发什么疯?胡咧咧啥? ”“你自己看!你自己写的!”赵金花抖着那张纸,眼眶通红,声音带着哭腔,“信用社! 户名都是你!钱呢?我的那份呢?!你是不是想拿着钱去找哪个骚狐狸?! ”苏宏伟皱着眉插嘴:“妈,你瞎说啥呢,爹怎么可能……”“你闭嘴!”赵金花猛地扭头, 眼神凶狠地瞪着儿子,“是不是你们爷俩早就串通好了?把我蒙在鼓里?把我当傻子耍?! ”苏大强脸色铁青,一把抢过纸条,只看了一眼,就怒吼:“这根本不是我写的字! 这是有人捣鬼!”“不是你还能是谁?!”赵金花彻底疯了,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饭桌, 碗碟“哗啦啦”碎了一地,窝头滚得到处都是,“我累死累活操持这个家, 给你们老苏家当牛做马!你们倒好!背着我分赃?!拿我当外人?! ”我缩在灶房通往堂屋的门框边,手里还拿着烧火棍,低着头,吓得像只鹌鹑,大气不敢出。 可心里,那簇冰冷的火焰,在无声地跳动,燃烧。他们不是铁板一块。从来都不是。 是纸糊的船,看着唬人,底子早就烂透了。现在,我不仅泼了油,还把船底捅了个窟窿。水, 已经漫上来了。8三轮车被赵金花擦得哐当作响,在寂静的院里显得格外刺耳。 相关Tags:人生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