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眉梦断黑风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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凄冷的月辉,如一层寒霜,涂抹在乱石嶙峋的黑风崖上。崖壁陡峭,像是被巨斧劈砍过, 只在缝隙间顽强地生长着几丛枯瘦的荆棘。磷火,一点、两点、三五点,幽绿幽绿的, 从崖底无声地飘荡上来,绕着那些嶙峋的怪石打转,明灭不定。它们是“灯”,百年来, 累死在这崖上、沟里的小妖们,最后一点未散的魂灵。缺耳老狐胡不为拖着沉重的铁镐, 镐尖在冰冷的岩石上刮擦,迸出几点短暂的火星,旋即熄灭,像他眼中早已耗尽的光。 他喘着粗气,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,那曾经油光水滑的火红皮毛,如今枯槁黯淡, 脊背嶙峋地凸起,左耳处只剩下一个难看的豁口,那是早年试图偷懒, 被监工蝎尾鞭留下的印记。他和其他几十个形容枯槁的小妖一样,正用微薄的妖力, 艰难地从坚硬的崖壁中,剥离那些蕴着微弱月华的“月影石”。这是“功课”, 震山大王黄眉老祖定下的规矩,每夜必须上缴三块拳头大的纯净月影石, 或者等量的、凝聚日晖的“曦光砂”。不远处,一个熊妖晃了晃, 小山般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砸在地上,溅起一片尘埃。他抽搐了两下,便不再动弹。很快, 两点新的磷火从他尚有余温的躯壳里飘出,加入崖间那沉默盘旋的绿色光流。 监工的狼妖提着鞭子走过来,骂骂咧咧地踢了踢熊妖硕大的头颅,啐了一口:“没用的东西! 抬走,扔下百丈渊!”胡不为麻木地看着,心头像被冰针刺了一下,旋即又恢复了死寂。 百年了,多少熟悉的面孔就这样倒下,化作这漫山遍野、越来越多的磷火。黑风山, 早已不是记忆里那个虽然清苦但偶有欢腾的山头,而是一座巨大的、无声的坟场。 一切的源头,都在山顶那座灯火通明、却让人骨髓都发冷的黄眉洞。洞府深处, 与外间的凄冷恍如两个世界。明珠高悬,亮如白昼,地面铺着温润的白玉, 墙壁镶嵌着各色宝石。然而,最骇人的,是那地面。金砖,真正由黄金熔铸的方砖, 一块块铺得平整紧密。但每一块金砖的缝隙间, 都密密麻麻地镶嵌着一粒粒圆润剔透、金光流转的“金丹”。 那是用无数小妖采集的日月精华,佐以各种灵药,由黄眉老祖亲自炼制而成。此刻, 黄眉老祖正赤着脚,披着件松松垮垮的金丝袍,在那金丹铺就的地上来回踱步。他身形高瘦, 面容阴鸷,最醒目的是那两条焦***的长眉,直垂至下颌。 脚底传来金丹那温和醇厚的灵气波动,让他舒服得微微眯起了眼睛。“不够,还不够圆润, ”他拾起一颗刚从墙壁暗格里取出、准备镶嵌的丹药,对着明珠看了看,随手扔进嘴里, 像嚼糖豆般嘎嘣几声吞下,“这批小妖,是越发懈怠了。 ”旁边侍立的一个狐媚女妖连忙奉上玉杯:“大王息怒,已是加紧督促了。 只是…近来磷火太多,扰得一些小家伙心神不宁。”“磷火?”黄眉嗤笑一声,黄眉抖动, “那是他们的福气!能为本王的‘金丹大道’略尽绵力,是几世修来的造化?心神不宁?哼, 看来是‘雷劫簿’上的名姓,看得还不够勤!”提到“雷劫簿”, 狐媚女妖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,低下头不敢再言。黄眉走到洞府正中的高台, 那里供奉着一本金线装订、紫气缭绕的册子——雷劫簿。他伸出手,指尖划过冰冷的封面, 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得意与残忍的笑意。百年前,他便是靠着这簿子, 一举慑服了黑风山数千妖众。那时,他初来乍到,法力虽高,却也难以压服所有地头蛇。 于是,他选择了黑风山百年一度的“小天劫”降临之夜,设下法坛,手持这雷劫簿, 宣称自己乃天庭新任“督劫使”,执掌此地众妖渡劫生杀之权。当晚, 恰好有几个积年老妖劫数来临,被天雷轰得魂飞魄散。黄眉便指着手上的簿子, 说他们的名姓早已注定,而服从他、为他采集日月精华炼丹者, 名姓后可添“延福消灾”四字,可避雷劫。恐惧,比任何武力都更有效地瓦解了抵抗。 小妖们匍匐在地,将他奉为“震山大王”。百年间,这雷劫簿, 便是悬在所有妖类头顶的利剑,比那真正的天雷,更让他们日夜惊惧。 胡不为领了今夜少得可怜的妖粮——两颗酸涩的野果,一块干硬的粗饼, 蹒跚着走回半山腰那片低矮污浊的巢穴。说是巢穴,不过是些胡乱挖掘的山洞, 用枯枝败草勉强遮掩。空气中弥漫着伤病和绝望的气息。 几个小妖围着一具刚刚咽气的同伴尸体,低声啜泣。胡不为默默地走过去,将粗饼掰开, 分了一半给一个瑟瑟发抖的兔妖幼崽。他回到自己那个仅能容身的狭小山洞, 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。洞外,磷火的绿光透过缝隙,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。 他想起很多年前,黑风山还不是这样。那时也有弱肉强食,但总有喘息之时, 山涧里有清甜的泉水,林间有偶尔能捕获的野味。自从黄眉来了,一切都变了。 日月精华被疯狂榨取,山峦凋敝,泉水干涸,连飞鸟都不愿从此山掠过。累死的妖, 越来越多。那黄眉洞的金丹地砖,却一年比一年璀璨,一年比一年广阔。凭什么? 一个压抑了百年的疑问,此刻如同毒草,在他干涸的心田里疯狂滋生。就凭那本雷劫簿? 就凭他是什么劳什子督劫使?他猛地坐起身,胸口剧烈起伏。那本簿子…他年轻时, 曾远远见过一次天庭降下的真正法旨,那上面的气息…煌煌正大,虽威严, 却并无黄眉手中那本那般阴森诡谲。一个疯狂的念头,如同崖底窜起的鬼火,瞬间攫住了他。 他要看看那本雷劫簿!哪怕只看一眼!这个念头一旦生出,便再也无法遏制。 他知道这是找死,黄眉洞守卫森严,洞内禁制重重。可若不去,他迟早也会像那熊妖一样, 累死在这崖上,化作一点无足轻重的磷火。横竖是个死,他宁愿死个明白!接下来的几天, 胡不为表现得比以往更加顺从、麻木。他默默地完成远超定额的采集, 甚至主动帮监工处理那些累毙妖尸的秽物。他仔细观察着狼妖监工换岗的间隙, 留意着黄眉老祖每隔七日便会离开洞府、前往后山“汲取太阴真华”的规律。 他像一块重新被点燃的死炭,在灰烬下酝酿着孤注一掷的火星。机会, 在一个乌云蔽月、山风呼啸的夜晚来临。黄眉老祖照例离开了洞府, 狼妖监工们也因天气恶劣,大多缩在哨卡里喝酒赌钱。胡不为像一道灰色的影子, 贴着陡峭的崖壁,利用山石和枯树的阴影,向着山顶那座狰狞的洞府潜行。 他不敢动用丝毫妖力,全凭着一口心气和对地形的熟悉,在黑暗中摸索。耳边是呼啸的风声, 夹杂着磷火飘过时带来的、若有若无的哀泣。越靠近黄眉洞,戒备越严。但他发现, 那些镶嵌在洞口的预警法阵,似乎因为常年汲取日月精华,又缺乏维护, 运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滞涩。他屏住呼吸,将身体缩到最小, 几乎是蹭着阵法光晕的边缘,险之又险地滑了进去。洞内温暖如春,灵气氤氲, 与外面的凄风苦雨判若两个世界。那金丹铺地、明珠耀眼的景象,即便早有心理准备, 仍让胡不为感到一阵眩晕和窒息。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,搜寻着那本至关重要的雷劫簿。 它就在高台之上,紫气缭绕,静静地躺在那里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 胡不为蹑手蹑脚地靠近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他来到高台下,仰望着那本金册。封面上, “雷劫簿”三个古篆大字,隐隐有电光流转,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。他深吸一口气, 颤抖着伸出手。指尖触碰到封皮的瞬间,一股冰冷的寒意直透骨髓。他咬紧牙关,用力一掀! 册页翻开,里面是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姓,后面果然标注着“雷劫某年某月某日”, 以及刺目的“形神俱灭”或模糊的“劫数难逃”。而在一些尚存活的、较为听话的小妖名后, 则有朱笔批注的“勤勉可嘉,灾厄暂缓”等字样。胡不为一目十行地扫过,心越来越沉。 |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