幽兰归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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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叶笙看着铜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,指尖划过冰凉光滑的镜面,最终无力垂下。 那是她的脸,眉眼口鼻,无一不精雕细琢,是她承恩侯府嫡女叶笙用了十六年的容颜。 可镜中人的眼神,那流转的、带着几分肆意和漫不经心的眸光,却不是她的。 一个异世的孤魂,顶替了她。不过月余, 京城皆知承恩侯府那位往日里循规蹈矩、略显沉闷的嫡长女叶笙,像是突然开了窍。 诗词会上能脱口而出惊才绝艳的句子,马球场上能挥出决胜一击, 甚至对时政也能发表几句看似荒诞却细思极有见地的言论。父亲起初惊疑, 后来眼中多了赞赏。母亲从忧心忡忡,到如今看着那个“女儿”神采飞扬的模样, 也渐渐接受了“女儿长大了,懂事了”的说法。连她自幼定下婚约的镇北王世子——谢不逾, 那个清冷如雪山明月,从前待她只是礼节周全却从无亲近的男子, 如今望向“叶笙”的眼神里,也似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与……兴味。 而她这个真正的叶笙,却成了依附在自己身体里的一缕幽魂,一个无声的看客。她呐喊, 无人听闻;她挣扎,无法操控身体分毫。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孤魂用她的身份, 活得分外“精彩”,一步步将她的人生引向未知的方向。今日是宫中举办的百花宴, 那个“叶笙”正对着一盆罕见的绿牡丹,侃侃而谈什么“光合作用”与“变异育种”, 周围围着一群啧啧称奇的贵女和公子。她声音清脆,姿态自信,引来无数目光。 叶笙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。那不是她的学识,不是她的风采,是窃贼偷来了她的皮囊, 招摇过市。“叶**见解独到,令人茅塞顿开。”一个清冽的嗓音自身后响起。 叶笙猛地一颤,是谢不逾。镜中的“叶笙”——我们姑且称她为穿越女——回过身, 脸上绽开一个明媚又不失俏皮的笑容:“谢世子过奖了,不过是一些粗浅见解, 拾人牙慧罢了。”她应对自如,甚至带着点欲拒还迎的亲近。谢不逾身着月白色锦袍, 身姿挺拔,面容俊美无俦,只是那双眸子总是过于幽深,让人看不透情绪。他微微颔首, 目光落在穿越女脸上,似是在审视什么:“叶**过谦了。只是不知,**口中的‘前人’, 是哪位隐士大儒?不逾竟从未听闻过此类学说。”穿越女笑容微不可察地一僵, 随即掩饰过去,巧笑道:“是幼时偶遇的一位游方道人,胡言乱语了几句,我胡乱记下的, 名字却是不知了。”谢不逾未再追问,只淡淡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他视线掠过她, 看向那盆绿牡丹,眸色深沉。叶笙在心中冷笑:游方道人?谎话倒是信手拈来。 谢不逾何等敏锐,岂是那么容易糊弄的?就在这时, 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:“阿笙如今倒是健谈,与从前判若两人。记得去岁马球会, 你尚且羞于在人前多言呢。”来人是一身绯色锦袍的公子,眉眼风流,嘴角噙着玩味的笑。 是荣国公府的嫡次子,卫珩。他与谢不逾是表亲,也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, 但与谢不逾关系似乎不错。穿越女面对这略带挑衅的话语,丝毫不慌,反而歪头看向卫珩, 眼神无辜:“卫二哥是说我从前像个闷葫芦不好么?人总是会长大的嘛, 何况……”她顿了顿,眼波流转,意有所指,“经历了一些事,总会想通很多。 ”她所谓的“经历”,自然是指落水后“她”醒来,实则已是鸠占鹊巢。卫珩哈哈一笑, 扇子在手心敲了敲:“岂敢岂敢,现在的阿笙妹妹,有趣得多。”他说着, 目光瞟向一旁沉默的谢不逾。谢不逾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道:“卫珩,慎言。 ”叶笙却捕捉到,谢不逾在穿越女说出“经历了一些事”时,眼底飞快掠过的一丝暗芒。 他是不是……也察觉到了什么?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, 让叶笙几乎死寂的魂体泛起一丝涟漪。宴会继续进行,丝竹管弦,觥筹交错。 穿越女如鱼得水,周旋于众人之间。叶笙却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谢不逾身上。 他大多时间沉默寡言,偶尔与人交谈几句,目光却时不时地, 会状似无意地扫过穿越女的方向。那眼神,太冷静,太审视, 不像是一个未婚夫看待未婚妻应有的温度。中途,穿越女离席更衣。行至一处僻静的回廊, 四下无人,她脸上完美的笑容淡去,轻轻吁了口气,揉了揉脸颊, 低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囔:“应付这些古人真累, 一个个心眼比筛子还多……尤其是那个谢不逾,眼神吓死人……”就在这时, 回廊拐角处的阴影里,传来谢不逾清冷的声音,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附在身体上的叶笙耳中, 也传入了穿越女的耳中:“叶**。”穿越女吓了一跳,猛地转身, 脸上瞬间又挂上得体的微笑:“谢世子?你怎么在此?”谢不逾从阴影中缓步走出, 廊下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。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, 而是走到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,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, 缓缓开口:“方才叶**论及牡丹,见解非凡。不逾忽然想起,去岁**及笄礼上, 曾于府中墨韵堂当众作《咏白牡丹》一首,诗云‘素靥凝脂月魄寒,玉楼春色卷帘看’。 不逾记忆犹新,深觉清雅绝伦,与今日所言之‘变异育种’,风格……大相径庭。 ”他语调平稳,不疾不徐,却字字如锤,敲在穿越女的心上,也敲在叶笙的魂体上! 穿越女的脸色瞬间白了白,眼神闪过一丝慌乱。她哪里知道真正的叶笙还会作诗? 还做得这么好?叶笙的魂体却在剧烈震荡。那首诗!那是她苦思冥想多日, 在及笄礼上鼓起勇气所作,当时谢不逾就在场,他……他竟然记得!他不仅记得, 还在此时、此地,用这种方式提了出来!他在怀疑!他果然在怀疑! “我……”穿越女张了张嘴,强自镇定,“女儿家心思多变,从前喜欢***雪月, 如今觉得格物致知更有趣味,不行么?”谢不逾静静地看着她,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, 直抵内里。他没有反驳,只是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,那笑意未达眼底:“自然可以。 只是觉得……很有趣。”他微微俯身,靠得近了些,声音压低,带着一种冰冷的磁性, 如同耳语,却清晰地烙印在叶笙和穿越女的感知中:“就像……壳子依旧是那个完美的壳子, 内里的魂魄,却似乎换了一个。”穿越女猛地后退一步,瞳孔骤缩。而叶笙, 感到魂体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,震颤不已。他知道了?他猜到了?还是……只是在试探? 谢不逾直起身,恢复了惯常的疏离,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。 他微微颔首:“宴席尚未结束,不逾先行一步。”他转身离去,衣袂飘然, 留下穿越女僵立在原地,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以及在她身体里, 因这巨大冲击而几乎要尖叫出声的真正叶笙。2.自那日百花宴后, 承恩侯府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。穿越女明显收敛了许多。她不再动辄抛出惊世骇俗的言论, 举止间刻意模仿着记忆中“叶笙”应有的温婉端庄,只是那模仿流于表面,像隔着一层纱, 总透着一股不自然的僵硬。她变得有些焦躁,尤其在面对叶笙的母亲——承恩侯夫人林氏时。 “笙儿,可是身子还不爽利?怎地近日总是心神不宁?”林氏拉着穿越女的手, 眉宇间带着忧虑。女儿落水醒来后,虽变得活泼聪慧,却总让她感觉隔了一层, 近日更是常常走神。穿越女挤出一个笑:“母亲多虑了,只是……只是春日困乏罢了。 ”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,借口要去书房寻本书,匆匆离开了。叶笙的魂体冷眼旁观。 她能看到穿越女眼底深处的不安。谢不逾的试探像一根刺,扎进了这个窃贼的心里。她怕了, 怕被拆穿,怕失去这偷来的荣华富贵。而叶笙自己, 则在反复咀嚼谢不逾那句“壳子依旧是那个完美的壳子,内里的魂魄,却似乎换了一个”。 每一次回想,魂体都一阵战栗。那不是厌恶,不是惊惧, 而是一种近乎绝望中生出的一丝希冀。这世上,或许还有人,能看见这皮囊之下的真相? 她开始更加专注地“观察”谢不逾。透过穿越女的眼睛,在他来访时,在他与父兄交谈时, 在他偶尔投来的、看似平静无波的目光里,捕捉那些细微的异常。她发现, 谢不逾来访的次数,比过去几年加起来的都多。他大多是与承恩侯叶霆——叶笙的父亲, 谈论朝政军务,但总会“顺带”问及“叶**”的近况,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客套。一次, 谢不逾与叶霆在书房议事,穿越女奉命送去茶点。叶笙注意到, 当穿越女将茶盏放在谢不逾手边时,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敲击了一下, 那是极轻微的、若有所思的节奏。而当穿越女转身离开, 他的目光会短暂地停留在她的背影上,那眼神,是纯粹的审视和计算, 没有丝毫未婚夫妻间的温情。还有一次,卫珩来找谢不逾,两人在花园水榭中小坐。 穿越女远远看见,本想避开,卫珩却眼尖地发现了她,扬声招呼:“阿笙妹妹, 过来一起品品这新到的雨前龙井?”穿越女无奈,只得过去。 卫珩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,笑着对谢不逾道:“不逾,你瞧阿笙妹妹, 如今是越发标致了,这通身的气度,倒比宫里那些公主娘娘们也不差什么了。 ”谢不逾端起茶杯,眼帘微垂,遮住了眸中神色,只淡淡道:“嗯。”卫珩又转向穿越女, 状似无意地问道:“对了阿笙,记得你小时候最怕苦,每次生病喝药都要人哄半天。 前几日听闻你感染风寒,自己默不作声就喝了药,倒是长大了。”穿越女心里一咯噔, 面上强笑:“卫二哥还记得这些陈年旧事,人总是会变的嘛。”“是啊,会变。 ”卫珩摇着扇子,笑得意味深长,“不过有些骨子里的东西,变得太快, 就难免让人……好奇。”叶笙的心揪紧了。卫珩,他也在试探!是谢不逾授意的吗? 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?谢不逾这时才抬起眼,看向穿越女, 目光平静无波:“卫珩说话向来没分寸,叶**不必介意。”他顿了顿,仿佛随口一提, “不过,叶**如今似乎很畏寒?春日暖阳正好,却还穿着夹棉的裳子。 ”穿越女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。这身体是叶笙的,体质偏寒, 但她来自现代的灵魂更适应恒温环境,对古代这种乍暖还寒的春日确实觉得难熬。 这细微的差异,竟也被他注意到了?“是……是觉得风还有些凉。”她低声解释, 手心微微沁出冷汗。谢不逾没再说什么,只是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浮沫。那一刻, 叶笙几乎能感觉到穿越女紧绷的神经。而她自己,魂体深处却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。 谢不逾的观察力如此敏锐,他像最耐心的猎人,在一点点收集证据,剥开那层窃贼的伪装。 然而,穿越女并非坐以待毙之人。在最初的慌乱过后,她开始反击,或者说, 开始更加努力地“巩固”自己的地位。她利用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, “改良”了府中几样点心食谱,赢得上下称赞;她“偶然”提起几个利于农事的小技巧, 通过叶霆的门客传出去,博得了“心系百姓”的美名;她甚至开始更加主动地接近谢不逾, 送去自己“精心”准备的香囊、笔洗等小物件,虽每次都被谢不逾客套地收下, 却从未见他使用过。叶笙看着她上蹿下跳,看着她用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, 一点点蚕食、覆盖自己过去十六年的人生,心中恨意与无力感交织。同时, 她也隐隐感到不安。穿越女越是这样积极表现,就越显得她这个原主“平庸***”, 若真有撕破脸的那一天,旁人会信谁?这日,宫中传来消息,三日后举办春日骑射会, 特邀各家公子贵女参加。旨意特意提到了承恩侯府叶笙,赞其“近来风姿卓然,才识过人”, 望其“一展风采”。穿越女接到旨意时,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。这正是她大放异彩, 彻底坐实“叶笙”之名的好机会。而叶笙的魂体,却骤然沉了下去。骑射?那是她叶笙, 真正的叶笙,自幼的噩梦。她生于将门,父亲承恩侯虽已转为文职,但祖上是靠军功起的家。 她兄长叶辰弓马娴熟,可她偏偏于此道毫无天赋,且幼时学骑曾坠马受伤, 自此对骑马射箭心怀恐惧。这件事,承恩侯府上下皆知,京城勋贵圈里也不是什么秘密。 那个穿越女,她懂骑射吗?看她的记忆碎片,那个“现代”似乎并无此类活动。 若她不会……当众出丑是小,引来的怀疑将如潮水般汹涌。 若她会……一个连马背都不敢上的侯府千金,突然变成了骑射高手, 这岂非更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——此叶笙非彼叶笙?谢不逾会怎么想?卫珩会怎么看? 父亲母亲……他们会如何震惊?穿越女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。 她脸上的得意渐渐被凝重取代,在房间里来回踱步。“怎么办……骑马?射箭? 我连摸都没摸过!”她焦躁地低语,“原主不是怕这个吗?怎么还特意点名让我去? 是不是有人搞鬼?”叶笙的魂体冷冷地“看”着她。搞鬼?或许吧。但这何尝不是一个契机? 一个可能让真相大白的契机?穿越女猛地站定,眼神变得决绝:“不行,绝对不能露馅! 还有三天……三天时间,恶补!必须学会!”她立刻唤来贴身丫鬟云鬓,以“重拾旧艺, 不负圣恩”为名,要求立刻去府中校场练习。承恩侯叶霆听闻,虽觉意外, 但女儿“积极上进”,他自是支持,还特意吩咐经验丰富的老部曲从旁指导。校场上, 春日阳光正好,却暖不透叶笙魂体的冰凉。她看着穿越女笨拙地试图爬上马背, 几次三番摔下来,疼得龇牙咧嘴,却强忍着不让旁人扶, 嘴里还念叨着“我能行”;看着她颤抖着手拉开弓弦,箭矢软绵绵地飞出几步远就栽倒在地, 引来远处洒扫小厮压抑的低笑。老部曲在一旁看得直皱眉,却碍于身份不敢多言, 只能一遍遍重复着要领。“**……您许久不练,生疏也是常理,要不今日先歇歇? ”云鬓心疼地递上帕子。穿越女一把推开,额上满是汗珠,眼神执拗:“不行!继续! ”叶笙看着她狼狈的模样,心中并无快意,只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。这是她的身体, 如今却像个提线木偶,被一个陌生的灵魂操控着, 做着违背本身意愿和能力的、可笑又可怜的努力。就在这时,校场入口处传来脚步声。 叶笙下意识地“望”去,只见谢不逾和卫珩不知何时来了,正站在那里, 静静地看着场中那个狼狈不堪的“叶笙”。谢不逾的神情依旧淡漠,看不出喜怒。 卫珩则挑了挑眉,嘴角那抹惯有的戏谑笑容更深了些,他用手肘碰了碰谢不逾, 低声道:“瞧见没?咱们这位阿笙妹妹,还真是……‘士别三日,刮目相看’啊。 这骑射的‘风姿’,果然卓然,与从前怕马怕得要命的样子,简直是……判若两人。 ”他的声音不高,但在安静的校场上,却清晰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。穿越女的动作僵住了, 握着弓的手微微发抖,脸色瞬间煞白。谢不逾没有回应卫珩的调侃,他的目光,越过距离, 精准地落在穿越女那张因用力、羞愧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,眸色深沉如夜,仿佛要将她, 连同她身体里那个无声呐喊的真正灵魂,一起看穿。叶笙感到魂体一阵剧烈的震荡。 机会……危机的尽头,或许就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!好的, 我们继续推进这个关于身份、爱与挣扎的故事。3.三日之期,转瞬即逝。 春日骑射会设在京郊皇家围场。旌旗招展,骏马嘶鸣,各家儿郎贵女皆着劲装,英姿飒爽。 阳光透过新发的嫩叶洒下,光斑跳跃,却驱不散弥漫在承恩侯府队伍中的那丝凝重。 穿越女——顶着叶笙名号的异世魂,穿着一身簇新的湖蓝色骑射服,料子是顶好的云锦, 剪裁合体,衬得身段窈窕。可她脸色微微发白,紧抿着唇, 握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她身下那匹温顺的母马似乎也感知到骑手的不安, 有些焦躁地踏着蹄子。真正的叶笙,魂体紧绷如拉满的弓弦。这三日, 她“看着”穿越女在校场上摔得浑身青紫,看着她深夜对着烛火背诵骑射要点, 看着她眼中那股不服输的、近乎偏执的狠劲。这狠劲让叶笙心惊,也让她感到一丝悲哀。 这个窃贼,为了占据她的人生,竟也付出了如此代价。谢不逾和卫珩早已到了。 谢不逾一身玄色骑装,更显身姿挺拔,气质清冷。他远远望来, 目光在“叶笙”身上停留一瞬,平静无波,随即移开,与身旁的皇子低声交谈。 卫珩则是一身张扬的红色,骑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,笑嘻嘻地同几个相熟的公子哥儿打招呼, 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这边,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。皇帝驾到,简单的仪式后,骑射会正式开始。 先是男子组的较量,弓弦震响,箭矢破空,喝彩声此起彼伏。谢不逾不出所料,箭无虚发, 沉稳如山;卫珩则走飘逸灵巧路线,成绩亦是不俗。轮到女子组时,气氛明显不同。 贵女们大多志在参与,姿态优雅重于准头,银铃般的笑声和娇呼不时响起。 当司仪官唱到“承恩侯府,叶笙”时,场间有一刹那的寂静。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, 好奇、审视、期待、等着看笑话的……不一而足。穿越女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镇定下来。 她策马缓缓进入场地。按照抽签顺序,她需在奔驰的马上,射中五十步外的固定靶心。 鼓声响起。穿越女一夹马腹,马匹开始小跑。她的骑姿依旧生硬, 身体随着马匹的奔跑而僵硬地起伏,完全没有老手那种人马合一的流畅感。 场边已有细微的窃窃私语。叶笙的魂体屏住了“呼吸”。成败,在此一举。马匹接近射箭线。 穿越女猛地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,搭弓,开弦——动作带着明显的迟滞和犹豫。 弓弦被她用力拉开,手臂却在微微颤抖。她瞄准了远处的靶心,眼神因紧张而有些涣散。 就是现在!叶笙凝聚起全部的意识, 将十六年来对骑射的恐惧、对这具身体失控的愤怒、对眼前这个窃贼的怨恨, 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,猛地冲向手臂的掌控权!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,这是她被困以来, 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尝试“反抗”! “嗡——”穿越女只觉得持弓的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一阵酸麻, 原本就勉力维持的平衡瞬间被打破。弓弦发出一声沉闷的颤音,箭矢歪歪斜斜地离弦而去, 甚至连靶子的边都没沾到,软绵绵地扎进了靶子前方的草地上。 “噗——”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,随即引来一片压抑的低笑和议论。 “果然……还是不行啊。”“还以为真转了性子呢,看来怕马是骨子里的。 ”“这水平……还不如我家十岁的妹妹。”穿越女僵在马背上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 握着弓的手剧烈颤抖,羞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。她猛地回头,目光凶狠地扫视着场边, 似乎想找出是谁在嘲笑她。叶笙的魂体在一击之后,感到一阵虚脱, 但心中却涌起一股近乎残忍的快意。她做到了!她虽然无法夺回身体,但至少,她干扰了她! 她让这个窃贼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丑!高台上,皇帝微微蹙眉,未发一言。 皇后则温和地笑了笑,对身旁的承恩侯夫人林氏道:“叶**勇气可嘉,还需多加练习。 ”林氏脸上**辣的,勉强维持着笑容,担忧地看着场中失魂落魄的“女儿”。 谢不逾静静地看着这一切,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,微微眯了一下。 他注意到了刚才“叶笙”射箭时,那一瞬间不自然的、仿佛被外力干扰的僵硬, 以及箭离弦后,她眼中闪过的不是纯粹的羞愧, 还有一丝极快的、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惊愕与……愤怒? 那不像是因为失手而产生的情绪。卫珩用扇子掩着嘴,凑到谢不逾耳边, 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:“有意思……怕马的人,刚才上马的动作虽然笨拙, 但握缰的力道和下盘,可不像全然生疏。这箭射得……也太离谱了些,像是被人推了一把。 ”谢不逾目光微闪,未置可否。穿越女失魂落魄地离开场地,接下来的项目她都浑浑噩噩, 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噩梦。然而,事情并未就此了结。骑射会尾声, 有一项助兴的“自由逐射”,公子贵女皆可入场,射中由内侍放飞的小型彩羽鸟雀, 以数量定胜负,博个彩头。许多年轻人都跃跃欲试,场中顿时热闹起来。穿越女本想避开, 却被几个平日里就有些不对付的贵女明嘲暗讽地挤兑了几句,血气上涌, 竟又鬼使神差地策马冲入了场中。她心中憋着一股邪火,急于挽回颜面,动作越发毛躁。 一只彩雀从她前方低空掠过,她想也不想,张弓就射!然而,她忘了估算身后! 这一箭力道不足,方向更是偏得离谱, 竟是直直地朝着侧后方一名正在低头整理箭囊的紫衣少女背心射去!“小心!”有人惊呼! 那紫衣少女恍然未觉!电光火石之间,一道玄色身影如疾风般掠过!是谢不逾! 他仿佛早有预料,在穿越女张弓的瞬间就已策动马匹。此刻他侧身探手,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,竟是在间不容发之际,一把凌空抓住了那支歪斜的箭矢! 箭尖距离那紫衣少女的背心,不过寸许!全场哗然!那紫衣少女后知后觉地回头, 看到谢不逾手中抓着的箭,以及箭杆上承恩侯府的标记,顿时吓得花容失色。 穿越女也彻底懵了,握着空弓,呆立当场,脸上血色尽褪。谢不逾稳住马匹, 手中捏着那支箭,缓缓转头,看向穿越女。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静与审视, 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、锐利的寒意,如同出鞘的宝剑,直刺人心。他没有说话, 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,让整个喧闹的场地瞬间安静下来。他将那支箭随手掷于地上, 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“叶**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 却字字清晰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,“箭,不是这么射的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如冰锥, 钉在穿越女惨白的脸上。“掌控不了的力量,不如不用。害人,终会害己。”说完, 他不再看她一眼,调转马头,径直离去。留下穿越女, 在无数道或鄙夷、或谴责、或后怕的目光中,如同被剥光了衣服示众,浑身冰冷,摇摇欲坠。 叶笙的魂体,在这一刻,感受到了穿越女那如山崩地裂般的恐惧和绝望。同时, 她也清晰地看到了谢不逾眼中那毫不掩饰的……厌恶与警告。他不在乎“叶笙”是否出丑, 他在乎的是这具身体里的灵魂,是否安分,是否……危险。而这一次, 穿越女亲手将“危险”的嫌疑,送到了他的面前。骑射会不欢而散。 承恩侯府大**叶笙箭术差劲还险些伤人的消息,如同长了翅膀,迅速传遍了京城。 回府的马车里,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。林氏看着失魂落魄、一言不发的“女儿”, 又是心疼又是气恼,最终化作一声长叹。穿越女蜷缩在角落,身体微微发抖。 谢不逾最后那冰冷的眼神和话语,如同梦魇般在她脑中回荡。她知道,她苦心经营的伪装, 已经出现了巨大的、难以弥补的裂痕。夜深人静,穿越女将自己关在房里, 不允许任何人靠近。她对着铜镜,看着里面那张属于叶笙的、此刻写满惊惶的脸, 眼中渐渐涌现出疯狂和不甘。“不行……我不能就这么完了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 眼神变得狠厉,“谢不逾……他怀疑我了……他一定会查……”她猛地站起身, 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。“必须想办法……必须让他站在我这边,或者……让他闭嘴! ”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,在她心中滋生。叶笙的魂体感到一阵寒意。这个窃贼, 被逼到绝境,会做出什么?就在这时,穿越女走到书案前,铺开信纸,磨墨,提笔。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。叶笙“看”着她写下:“谢世子亲启:白日之事, 笙愧疚难安,自知有错。然其中另有隐情,关乎笙之性命与清誉,匪夷所思,难以尽述。 今夜子时,于府中后园望月亭,盼世子拨冗一见,当面陈情。万勿告知他人,切切。”写完, 她吹干墨迹,将信纸仔细折好,唤来心腹丫鬟, 低声吩咐务必亲手交到镇北王世子谢不逾手中。叶笙的魂体剧震!她要去见谢不逾?在深夜? 单独?她要去“陈情”?陈什么情?她要编造怎样的谎言来圆这个谎?还是要……孤注一掷? 子时,望月亭。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。4.子时的承恩侯府,万籁俱寂, 唯有巡夜婆子模糊的灯笼光晕和更梆声偶尔划过黑暗。后园的望月亭孤悬在假山之上, 沐浴着清冷惨淡的月光,像一个等待献祭的舞台。穿越女,或者说,顶着叶笙皮囊的异世魂, 早早便到了。她裹着一件厚重的斗篷,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紧抿的、毫无血色的唇。 指尖在石桌下相互绞紧,冰凉一片。 她rehearsed(排练)了无数遍的说辞在脑中翻滚,却如同一团乱麻。 叶笙的魂体比任何时候都要紧绷。她能感受到这具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, 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。这是一个危险的赌局,无论对于穿越女, 还是对于她这个被困的原主。谢不逾是会听信谎言,还是会……带来审判?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的石阶传来,不疾不徐,沉稳得令人心慌。穿越女猛地站起身, 斗篷下的身体僵硬如铁。谢不逾的身影出现在亭口。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玄色常服, 月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清辉,更衬得他面容冷峻,眸深似海。他没有带随从,孤身一人前来。 “叶**。”他开口,声音平淡,听不出情绪,目光在亭中扫过,确认只有她一人。 “谢……谢世子。”穿越女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她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镇定, 按照预想,深深一福,“多谢世子肯来。”谢不逾微微颔首,并未走近,就站在亭口, 与她保持着一段疏离的距离。“信中所言‘隐情’、‘性命清誉’,不知是何事, 需要深夜在此密谈?”他的直觉让穿越女有些措手不及。她准备好的铺垫和迂回, 在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苍白无力。“是……是关于我落水之后……”穿越女垂下眼睫, 避开他的视线,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哽咽与恐惧,“世子或许也察觉了,我……我醒来后, 与从前大不相同。”谢不逾眼神微动,未置一词,静待下文。 “那是因为……”穿越女抬起头,眼中逼出几分泪光,演技在这一刻飙升到巅峰, “那是因为,我并非完全的叶笙!”叶笙魂体一震!她竟要主动承认? 谢不逾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“落水之时,我……我仿佛魂魄离体, 见到了……见到了一位仙人!”穿越女的声音变得神秘而空灵, 这是她苦思冥想出的、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“合理”解释,“仙人与我言道,我命中有大劫, 需借他一丝‘慧魄’方能渡过。故而醒来后,我时常能知些莫名之事, 言行亦受那‘慧魄’影响,与从前迥异……那骑射,那诗词,皆非我本意, 乃是‘慧魄’躁动所致!今日险些伤人,更是那‘慧魄’失控之故!”她说着, 泪水涟涟而下,显得无比脆弱又惶恐:“世子,此事匪夷所思,我不敢告知父母, 怕他们以为我中了邪,将我……将我……今日见世子目光如炬,想必早已看出端倪, 笙儿心中恐惧日盛,唯恐那‘慧魄’日后酿成大祸,伤了亲人,也……也辜负了世子。 故而才冒死相告,求世子……救我!”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,姿态卑微而绝望。 亭中一片死寂。只有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。叶笙的魂体感到一阵荒谬的冰冷。仙人?慧魄? 好一个……精心编织的谎言!将所有的异常推给虚无缥缈的仙缘和不受控的外力, 既解释了变化,又塑造了一个身不由己、需要拯救的可怜形象! 她甚至将自己险些伤人的罪行也轻描淡写地归咎于此!谢不逾会信吗? 这等怪力乱神之说……谢不逾沉默地看着跪在地上、瑟瑟发抖的“叶笙”, 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。良久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里听不出信, 也听不出不信:“仙人?慧魄?”他重复着这两个词,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, “倒是……闻所未闻。”穿越女抬起头,泪眼婆娑:“世子明鉴!笙儿所言,句句属实! 若有半句虚言,叫我天打雷劈!”她赌咒发誓,情真意切。“哦?”谢不逾微微俯身, 靠近了些,他的影子笼罩住她,带来强大的压迫感,“那仙人,可还告知了你别的? 比如……那‘慧魄’从何而来?何时会离开?或者……该如何‘送走’它? ”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,冷静、清晰,直指核心,没有丝毫被这“仙缘”故事打动的迹象。 穿越女噎住了。她只编好了引入“慧魄”的由头,却没想过后续如此具体的问题。 “仙机……仙机不可泄露……仙人未曾多言……”她支支吾吾。“是吗。”谢不逾直起身, 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嘲弄,“如此说来,叶**是打算, 一直带着这随时可能‘失控’的‘慧魄’,做我的世子妃?”穿越女脸色更白, 急忙道:“不!世子,我只求世子能怜我处境, 莫要因我身不由己的异常而厌弃我……或许……或许日久天长,那‘慧魄’自会稳定, 或者……或者寻得高人,能将其安抚……”“身不由己……”谢不逾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, 目光如冰冷的探针,再次落在她脸上,“所以,今日校场, 你手臂那一下不自然的颤抖;方才你说话时,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;还有此刻,你虽然哭泣, 眼底却无真正悲恸,只有竭力伪装的惶恐……这些,都是那‘慧魄’在作祟? ”穿越女如遭雷击,浑身僵住。他……他看得如此之细! 连她细微的表情和下意识的反应都尽收眼底!“我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 谎言在绝对冷静的观察力面前,显得如此不堪一击。叶笙的魂体在呐喊:他在怀疑! 他根本不信!他甚至是在故意引导,让她露出更多破绽!就在穿越女心神失守, 几乎要崩溃的瞬间,谢不逾却忽然移开了目光,望向亭外沉沉的夜色, 语气变得有些缥缈:“叶**,你可还记得,我们初次见面?”穿越女猛地抬头, 眼中一片茫然。初次见面?她继承的记忆碎片里,根本没有清晰的画面! 叶笙的魂体却是一颤。她记得!那是她七岁时,随母亲入宫赴宴,在***的梨花树下, 撞见了当时年仅十二岁、却已气质清冷的谢不逾。她不小心摔倒了,是他伸手扶了她一把, 还递给她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。那时他什么都没说,但她记得他指尖的温度, 和他身上淡淡的松墨香气。谢不逾没有等她回答,仿佛只是自言自语, 声音低沉而清晰:“那时你在梨花树下摔倒,我扶你起来,你哭得鼻子通红, 却还记得小声说‘谢谢世子哥哥’。我递给你一方帕子,你攥在手里, 直到宴席结束都没舍得用。”他顿了顿,收回目光, 重新看向亭中脸色煞白、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穿越女,一字一句, 如同冰锥凿击:“那方帕子的角落,绣着一朵极小的、歪歪扭扭的笙草。那是你初学女红时, 自己偷偷绣上去的。”“你说,”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带着最后宣判般的意味, “一个需要借助‘慧魄’才能活下来的人,怎么会连刻骨铭心的初遇, 和独属于自己、连父母都未必知晓的细微印记,都忘得一干二净?”穿越女踉跄着后退一步, 撞在冰冷的石柱上,斗篷的兜帽滑落,露出她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、属于叶笙的脸。 完了。他知道了。他什么都知道了!他不是在试探,他是在确认。他从一开始, 就笃定她不是叶笙!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,瞬间淹没了穿越女的意识。 她看着谢不逾那双洞悉一切、冰冷无情的眼睛,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日。 而就在这穿越女精神防线彻底崩溃,意识出现短暂空白的刹那——叶笙,真正的叶笙, 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涌了上来!那是绝望之后迸发的求生欲, 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愤与呐喊!她集中起所有的意志,猛地冲向喉咙!穿越女猛地张口, |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