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冬的邂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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擦肩而过九十九次,我在初冬黄昏吻她初冬黄昏,地铁口。我低头刷手机, 她抱着一叠文件匆匆走过。文件散落满地时,我们同时蹲下。指尖相触的瞬间, 她忽然抬头:“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?”这句话让我心跳漏了一拍——因为三天前, 我刚刚在心理医生的办公室里看过她的照片。“你可能不记得了,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, “但七年前,你救过我的命。”她睁大眼睛,我继续道:“现在,轮到我来救你了。 ”因为她手中那些文件的第一页,印着一行小字:晚期诊断报告。---十一月, 下午四点半刚过,天光已经泄了气,正无可挽回地沉向一种浑浊的、掺了灰的靛蓝。 风在城市楼宇的峡谷间打着旋,捎来初冬特有的、干爽又刺骨的寒意,专往人衣领袖口里钻。 陈默竖起了薄呢外套的领子,站在地铁口旁边一家关了门的报刊亭屋檐下,盯着手机屏幕, 手指却半天没滑动一下。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行业报告摘要,字句清晰, 意思却像隔了层毛玻璃,怎么也进不到脑子里去。 明天上午项目复盘会要用的PPT还差几组关键数据,他知道该抓紧, 可神经末梢却传递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怠惰。又一阵风卷起地上几片枯槁的梧桐叶, 擦着水泥地面发出“沙沙”的碎响,更添烦躁。他把手机揣回兜里,摸出烟盒,磕出一支, 低头点燃。深吸一口,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勉强冲淡了些胸口的滞闷。就是这个时候,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从地铁口涌出的人流里斜插出来,步速很快, 带着点不管不顾的意味。是个女人。抱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,手臂环得很紧, 几乎是用一种防御的姿态箍在胸前。她微微低着头,栗色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乱, 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边。她穿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,剪裁合体,但此刻裹在她身上, 只显得空荡。她走得那样急,像是在逃离什么,又像是在奔赴什么, 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路面那块微微翘起的地砖。脚尖绊上去的瞬间, 时间仿佛被恶意地拉长、放大。陈默眼睁睁看着她身体猛然前倾,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, 手臂下意识张开想要保持平衡,怀里那个过分饱满的纸袋脱手飞出——“哗啦! ”纸袋砸在地上,袋口崩开,里面雪片似的文件、单据、打印纸, 混杂着几本病历一样的册子,一下子全泼洒出来,铺了一地。有几张甚至借着风势, 飘飘荡荡滑出去老远。周围几个路人停下脚步,投来诧异或好奇的一瞥,但也只是一瞥, 便又匆匆汇入各自的目的地。城市黄昏的冷漠,在此刻展露无遗。那女人僵在原地, 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狼狈击懵了,只怔怔地看着满地狼藉。一两秒后,她才像是被烫到一样, 猛地蹲下身,手忙脚乱地去拢那些纸张,指尖都在微微发抖。几乎是同一时刻,陈默也动了。 烟头被他随手摁熄在旁边的垃圾桶上盖,几步跨过去,蹲在了散落文件的另一侧。“没事吧? ”他问,声音不高,伸出手,准备帮她捡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叠化验单。 她的手也正伸向同一处。两人的指尖,在冰冷的、印满铅字和图表的纸张上方, 猝不及防地碰在了一起。只是极其短暂、极其轻微的一触。她的指尖冰凉,带着潮湿的汗意。 陈默却像被微弱的电流刺了一下,动作顿住。女人似乎也察觉到了,她抬起脸。 就在这一刹那,陈默看清了她的面容。不是那种惊艳的、带有攻击性的漂亮, 而是一种清冽的、干净的秀丽。眉形舒展,鼻梁挺直,嘴唇的颜色很淡, 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。但最让人移不开眼的,是那双眼睛。瞳孔颜色偏浅,是琥珀色的, 此刻因为惊愕和些许窘迫,微微睁大,映着地铁口惨白的灯光和渐浓的暮色, 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慌乱,疲惫, 还有一丝竭力隐藏却依旧泄露出痕迹的……惊惶?陈默的呼吸,在看清这双眼睛的瞬间, 彻底屏住。不是似曾相识。不是模糊的轮廓。就是这张脸。清晰得如同烙印。三天前, 周五下午。市立精神卫生中心,七楼,706诊室。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他私人心理医生桌上那盆绿萝散发出的、略带土腥气的植物气息。 百叶窗拉下一半,切割着窗外过于明亮的秋日阳光。李医生, 那位总是穿着熨帖衬衫、戴着金丝边眼镜,语气永远温和而疏离的中年男人, 将一份边缘微微卷曲的纸质档案,轻轻推到他面前的茶几上。“看看这个。 ”李医生的声音平稳,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。陈默有些疑惑地拿起。 那是一份病历的复印件,但个人信息部分被仔细地遮盖住了, 只留下诊疗记录和几张附在后面的生活照。照片像是**的,像素不高,但足以看清主角。 其中一张,是在某个咖啡馆的窗边,女人侧着脸,望向窗外,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, 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,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。另一张,是在公园的长椅上, 她抱膝坐着,下巴搁在膝盖上,眼神空茫地落在远处嬉闹的孩子身上, 周身笼罩着一层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寂。还有一张,像是工作证上的标准照,更清晰。 栗色长发,白皙的脸,琥珀色的眼睛直视镜头,里面有一种安静的、近乎倔强的神采。 就是这双眼睛。病历记录是断续的,专业术语很多。但关键词像淬了毒的针, 化症状……近期出现非特异性疼痛……建议转诊综合性医院进行详细排查……”照片上的脸, 病历上冰冷的描述,与此刻眼前这张苍白、仓皇的面容,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。三天。 仅仅过去三天。他还没完全消化掉在诊室看到那些信息时, 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惊涛骇浪——那不仅仅是对于一个陌生人命运的偶然窥探所带来的冲击, 在那冲击的底层,似乎还搅动着一些更久远、更晦暗的泥沙。他还没来得及理清,更没想过, 会以这种方式,在这样的时间地点,与她迎面撞上。命运的安排?他喉咙发干, 咀嚼着这几个字,只觉得荒谬又冰凉。 蹲在地上的女人似乎并未立刻察觉他瞬间的僵硬和失神。她飞快地收回手, 低声说了句“谢谢”,然后更加急切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纸张,仿佛那些纸片是烧红的炭, 多停留一秒都是折磨。她的动作凌乱,几次将已经捡起的纸张又碰散了。 陈默强迫自己移开几乎黏在她脸上的视线,垂下眼,机械地帮忙收拾。手指触碰到那些纸张, 冰冷的触感。他瞥见最上面一张,是某个三甲医院的CT检查报告单。 患者姓名栏被一只颤抖的手按住了,但下方“印象”栏里, :“……占位性病变……考虑恶性可能大……建议进一步穿刺活检……”他的心脏猛地一缩,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。更多的纸张被拢到一起。 、一堆印着医院抬头和复杂项目名称的化验单、还有几张似乎是保险合同或理赔相关的文件。 每一张纸,都像一片沉重的雪花,堆积着不详的预兆。很快,地上的文件大致被归拢了。 女人胡乱地将它们塞回那个已经有些破损的牛皮纸袋,用力按了按袋口,然后抱着它站起来。 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,嘴唇几乎失了血色,只有颧骨处因为急促的动作和情绪波动, 泛起两团不正常的潮红。她再次看向陈默,似乎想再说一句谢谢, 或者为刚才的失态解释什么。但她的目光掠过他的脸时,忽然定住了。 那眼神里的仓皇和急切,像潮水般退去些许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、近乎茫然的探究。 她微微偏了偏头,眉头极其轻微地蹙起,琥珀色的瞳仁里映出陈默模糊的倒影, 还有地铁口流动的光影。 的电子音、路人杂沓的脚步声、远处马路上隐约的车流声——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大手抹去。 黄昏的风依旧刮着,却吹不散两人之间突然凝滞的空气。然后,陈默听见她开口了。 声音不高,带着刚才慌乱残留的微喘,和一种不确定的飘忽, 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:“我们……是不是在哪里见过?”这句话,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。 不,不是石子。是烧红的铁块,是沉重的冰锥,直直砸进陈默的耳膜,贯穿颅腔, 引发一阵尖锐的嗡鸣,然后重重坠入心底那片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勘探过的、幽暗冰冷的湖。 湖底被搅动,沉积了七年、几乎要化作岩石的淤泥翻滚上来,带着腐朽的气息和尖锐的棱角, 刮擦着他的五脏六腑。见过?何止见过。七年前,那个夏夜粘稠得如同融化的沥青, 带着青春期特有的、无处发泄的愤懑和绝望。十八岁的陈默,像一头困兽, 相关Tags:生活 |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