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落霓虹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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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雨庙血画开元二十三年,长安城西的暴雨连下了三日。沈砚踉跄着撞进破山神庙时, 粗布短褐早已被泥水浸透,左肩新添的刀伤正往外渗血,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皮肉, 疼得他牙关紧咬。庙门早被狂风刮得歪在一边,庙里积着半尺深的雨水, 神龛上的山神泥像半边脸都塌了,露出里面发黑的木胎。他没敢往亮处躲, 贴着墙根缩到神龛后,怀里紧紧揣着那卷画稿——宣纸被他裹了三层油纸, 可边角还是洇进了雨水,透着点淡淡的墨色。就是这卷画, 让他从三日前还能在坊市支起画摊、给人画肖像换粟米的画师, 变成了如今被吏部官员王怀安的人追得像丧家之犬。半月前他去城南写生, 误打误撞绕到城郊废宅,正撞见王怀安带着心腹清点赈灾粮。那些本该运往河南道的粮袋, 正一袋袋往废宅地窖里搬,王怀安嘴角的笑,比他画过的所有贪官都刺眼。 他当时攥着画笔的手都在抖,躲在槐树后, 凭着记忆飞速画下粮车的轮轴、王怀安侧着的脸——他的笔向来细, 连王怀安耳垂上那颗小小的黑痣都没落下。原想第二日就把画稿交给京兆尹, 可夜里就有人摸进他租住的小破院,翻箱倒柜地找东西。他揣着画稿从后墙翻出去, 才算捡了条命,可从此就没了安稳日子,王怀安的人像闻着味的狼,追了他整整十日。 “哐当”一声,庙门被踹开,雨水夹着风灌进来,带着两个黑衣人的身影。沈砚屏住呼吸, 往神龛后又缩了缩,手悄悄摸向腰间——那里别着把磨得发亮的刻刀,是他削铅笔用的, 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武器。“仔细搜,王大人说了,活要见人,死要见画! ”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,长刀在手里转了个圈,刀刃映着外面的闪电,亮得吓人。 另一个人往神龛这边走过来,脚步踩在水里,“哗啦”声越来越近。沈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 眼看那人的脚就要踩到他的衣角,他猛地攥紧刻刀,正要扑出去, 却听见外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——竟是又追来三个人。“妈的,这小子跑挺快! ”后来的人骂骂咧咧,“王大人说了,今日必须把画拿回去,不然咱们都得掉脑袋! ”沈砚知道躲不过去了,他猛地站起身,手里举着刻刀,可刚迈出一步, 左肩的伤口突然扯得生疼,他踉跄着跌在神龛上,怀里的画稿“啪”地掉在水里。“在这儿! ”黑衣人眼尖,立刻举着刀冲过来。沈砚慌忙去捡画稿,可手指刚碰到宣纸, 长刀就劈了过来。他下意识地侧身,刀刃擦着他的胳膊划过去,带出一道血口子, 鲜血顺着指尖滴下来,正好落在画稿上那辆粮车的车轮处。血珠刚渗进宣纸, 沈砚就觉得不对劲——那滴血没有晕开,反而像活过来一样,在车轮上转了个圈, 接着整幅画突然泛起金芒,宣纸像被水泡过的胭脂,一层层晕开,光芒裹住他的身体, 耳边的喊杀声、雨声突然变得很远,眼前的破庙、黑衣人都开始模糊,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眼的光,亮得他睁不开眼。他像是被人扔在空中,又猛地砸在地上, 后背传来一阵钝痛。他挣扎着睁开眼,首先闻到的不是雨水的腥气, 而是一种陌生的、带着点甜香的味道,耳边是“呼呼”的风声, 还有一种奇怪的、持续不断的“嗡嗡”声。他撑起身子,抬头一看, 吓得差点又跌坐在地上——眼前没有破庙,没有黑衣人,只有一排亮着五颜六色灯光的房子, 那些灯比他见过的所有宫灯都亮,像把满天的星星都摘了下来,挂在墙上、门上。 更奇怪的是,路上有四个轮子的铁盒子飞快地跑过,发出“唰唰”的声音,里面坐着人, 却看不到拉车的马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,还是那身被血和泥水弄脏的粗布短褐, 怀里的画稿还在,只是那滴落在车轮上的血,变成了一个淡红色的印子,像朵小小的花, 嵌在宣纸上。“这是……哪里?”沈砚喃喃自语,声音发颤。他想站起来,可刚一迈步, 左肩的伤口就疼得他皱眉,他扶着身边一棵光秃秃的树(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路灯杆), 看着眼前的一切,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——或者,是被那道金光带到了什么仙境?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,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,带着点疑惑:“你好?你没事吧? ”沈砚猛地回头,看见一个穿着奇怪衣服的女人——她的衣服又薄又短,头发披在肩上, 手里拿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(后来他知道那是手机),正看着他。女人走近了些, 看到他肩上的伤口,眼睛一下子睁大了:“你受伤了?怎么流这么多血? 是拍古装剧的群演吗?道具组没给你处理伤口?”沈砚听不懂她在说什么, “拍古装剧”“道具组”都是他从没听过的词。他攥紧怀里的画稿,往后退了一步, 警惕地看着女人:“姑娘……这里是何处?离长安有多远?”女人愣了一下, 随即笑了:“长安?你这台词还没出戏啊?这里是青藤文创园, 离西安(他后来才知道长安现在叫西安)市区还有二十多公里呢。你是不是跟剧组走散了? 身上也没带手机,伤口还在流血,先跟我回店里处理一下吧。”女人说着, 指了指旁边一家亮着灯的店,门上挂着一块木牌,上面写着“青墨画室”四个字, 字体是他熟悉的楷书,只是旁边还画着一支铅笔,他没见过。沈砚看着女人和善的眼神, 又看了看自己流血的伤口,还有眼前完全陌生的世界,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。他点了点头, 跟着女人往画室走,走的时候,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亮着灯的房子,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不管这里是仙境还是什么地方,先活下去, 再弄明白那道金光是怎么回事。二、画室学徒“青墨画室”不大,进门是一个小吧台, 后面摆着书架,上面放着很多画纸、颜料, 还有一些他没见过的工具——有长杆的、带着毛的笔(后来知道是油画笔), 有装着五颜六色膏状东西的管子(丙烯颜料),还有一块方方正正的板子, 上面连着线(数位板)。女人把他带到吧台后面, 从一个白色的盒子里拿出几片方方正正的、带着黏性的东西,又找了块布, 倒了点透明的液体(酒精),对他说:“我叫林晚,是这家画室的老板。你先坐着, 我帮你处理伤口,可能有点疼,你忍忍。”沈砚乖乖坐下, 看着林晚用布蘸着酒精擦他的伤口,疼得他龇牙咧嘴,可他没敢动——在长安的时候, 他受伤都是用草药敷,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处理方式。 林晚把那几片黏性的东西贴在他的伤口上,说:“这是创可贴,能止血,别碰水。 ”沈砚摸了摸创可贴,软软的,很舒服,他小声说:“多谢林姑娘……我叫沈砚,字墨卿, 是……长安的画师。”林晚正给他倒热水,听到这话,笑着回头:“沈砚?名字挺好听的, 跟你这古装扮相还挺配。你别急,要是跟剧组走散了,我帮你联系剧组, 或者你先在我这儿住几天,等找到人再说。”沈砚接过水杯,温热的水滑过喉咙, 驱散了身上的寒意。他看着林晚,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了实话:“林姑娘, 我不是什么‘群演’,我……我是从开元年间来的,刚才在破山神庙被人追杀, 血滴在画稿上,一睁眼就到这儿了。”他以为林晚会笑他疯了,可林晚只是愣了一下, 然后看着他怀里的画稿,问:“你说的是真的?那幅画……能让我看看吗?”沈砚点点头, 小心翼翼地把画稿从怀里拿出来,解开油纸,递给林晚。画稿还是湿的, 上面的粮车、槐树、废宅的轮廓还清晰,只是那滴淡红色的血印,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显眼。 林晚接过画稿,仔细看了看,眼睛越睁越大:“这……这是工笔画吧?笔法这么细腻, 尤其是这粮车的轮轴,还有这槐树的纹理,跟我在博物馆里见过的唐代工笔画一模一样! 你真的是……唐代的画师?”沈砚见她相信自己,心里松了口气, 点了点头:“我擅长工笔人物和青绿山水,只是技艺微薄,算不得什么大家。 ”林晚放下画稿,看着沈砚,认真地说:“沈砚,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,你现在身上有伤, 又没有地方去,我这儿正好缺个帮忙整理画材、画点古风插画的学徒,你要是愿意, 就留在我这儿,管吃管住,每月给你两千块钱(后来他知道这是现代的钱), 等你想明白怎么回事,或者想找回去的办法,我再帮你。”沈砚愣了一下, 他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女人会这么帮他。在长安的时候,他只是个普通的画师, 除了几个相熟的画友,没人会这么对他。他站起身, 对着林晚深深鞠了一躬:“多谢林姑娘收留,沈砚定当尽心做事,报答你的恩情。 ”林晚笑着扶他起来:“不用这么客气,你先去里面的小房间休息,我给你找件干净的衣服, 明天再教你用手机、认钱,还有画室的规矩。”画室里面的小房间很小, 只有一张床、一个柜子,墙上挂着几幅画,画的是山水,只是笔法跟他熟悉的工笔不一样, 线条更随意,颜色更鲜艳。林晚给了他一件黑色的衣服(卫衣)和一条裤子(运动裤), 他研究了半天才穿上,觉得又宽松又舒服,比他的粗布短褐轻便多了。躺在床上, 沈砚摸着怀里的画稿,看着天花板上亮着的灯(他后来知道那是电灯),心里还是乱糟糟的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,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, 也不知道王怀安的人有没有被那道金光卷过来。可他看着身边干净的被子, 想着林晚和善的样子,又觉得安心了些——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, 至少他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,有了一口饭吃。第二天早上, 沈砚是被一阵“叮叮”的声音吵醒的,他睁开眼,看见林晚拿着手机走过来, 笑着说:“醒啦?先教你用手机,这东西在现代可重要了,能打电话、付钱、看东西, 比你们唐代的信鸽方便多了。”林晚把手机递给沈砚, 教他怎么解锁(密码是123456),怎么打电话,怎么看时间。沈砚拿着手机, 觉得这小小的方块比他的画笔还神奇,手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,小心翼翼的,生怕弄坏了。 然后林晚又教他认钱,给了他几张红色的纸(百元大钞)和几个圆圆的硬币, 告诉他这些能换吃的、用的。沈砚把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,像藏着宝贝一样。接下来的几天, 沈砚开始跟着林晚学做画室的活。他每天早上起来,先把画室的画材整理好,把画纸叠整齐, 把颜料管按颜色排好。林晚教他用现代的画笔,教他调丙烯颜料, 教他画简单的古风插画——比如画一朵花、一片叶子,或者一个小小的仕女头像。 刚开始的时候,沈砚很不习惯。现代的画笔比他用的毛笔硬,颜料也比他用的矿物颜料鲜艳, 画出来的东西总觉得不对味。可他有底子,学东西快,没过几天,就能画出像样的插画了。 这天下午,林晚拿着一张纸走过来,对他说:“沈砚,文创店的李老板订了五百套仕女书签, 要唐代风格的,你试试画几张样品,要是行,这活就交给你了。”沈砚接过纸, 心里有点激动——这是他来到现代后,第一次正经画自己擅长的工笔仕女。他坐在画桌前, 拿出林晚给他买的毛笔(他还是习惯用毛笔),研了点墨(林晚特意给他买的墨块), 又调了点淡红色的颜料(画仕女的脸颊),然后开始动笔。他先画仕女的发髻, 用细笔勾勒出流云髻的轮廓,再一点点画出鬓角的碎发;然后画脸,柳叶眉、杏核眼, 眼尾微微上挑,脸颊上点了点淡红,像三月的桃花;接着画衣服,他选了唐代最流行的襦裙, 用青绿色画领口,用淡紫色画裙摆,裙摆上画了几朵小小的海棠花,用细笔勾出花瓣的纹路。 他画得很专注,连林晚站在他身后都没发现。等他画完最后一笔,放下画笔, 才听见林晚说:“沈砚,你画得也太好看了吧!这仕女的眼睛,像是会说话一样。 ”沈砚回头,看见林晚拿着他的画,眼睛亮晶晶的。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只是随手画的,要是不合李老板的意,我再改。”“不用改! ”林晚把画拿起来,“这比我之前找的画师画得好多了,李老板肯定喜欢。”果然, 第二天李老板来看样品,看到沈砚画的仕女书签,当场就拍板:“就这个!沈师傅, 你这手艺绝了,以后我们文创店的古风插画,都找你画!”沈砚听着李老板的夸奖, 心里暖暖的——在长安的时候,他只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师,从没被这么多人认可过。 他看着自己画的仕女,又摸了摸怀里的画稿,突然觉得,就算回不去长安,在这里做个画师, 好像也不错。可他没想到,麻烦很快就来了。三、画稿疑云这天下午, 沈砚正在画室里画书签,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。他走出去一看, 是隔壁打印店的老板张磊,正对着林晚嚷嚷:“林晚,你这也太不地道了吧! 你家画师画的仕女书签,跟网上那幅唐代古画一模一样,你这是抄袭! ”林晚皱着眉:“张磊,你别胡说,沈砚是自己画的,怎么会抄袭?”“我胡说? ”张磊拿出手机,点开一张图片,“你看,这是我在网上找的唐代《仕女图》, 跟你家沈砚画的书签,除了大小不一样,几乎没区别!你要是不信,让你家画师自己说, 是不是照着这个画的?”沈砚走过去, 看了看张磊手机上的图片——那确实是一幅唐代仕女图,笔法细腻,跟他画的书签风格很像, 但细节不一样,比如仕女的发髻、衣服上的花纹,都有区别。他看着张磊, 平静地说:“张老板,这幅画我见过,是唐代画家周昉的《簪花仕女图》,但我画的书签, 发髻是流云髻,衣服上绣的是海棠花,而周昉的画里,仕女梳的是高髻,衣服上是***纹, 两者并不一样。我没有抄袭。”张磊愣了一下,显然没想到沈砚会说出这么专业的话。 他咽了口唾沫,又嘴硬道:“你说不一样就不一样?谁知道你是不是偷偷改了点细节, 就说是自己画的?有本事你当场画一幅,别照着网上的画,我就信你! ”林晚立刻说:“画就画!沈砚,你别理他,我们不用证明给这种人看。”可沈砚摇了摇头, 对林晚说:“林姑娘,没事,我画一幅给他看。”他回到画桌前,拿出一张宣纸,研好墨, 又调了几种颜料,然后拿起毛笔,没有丝毫犹豫,直接画了起来。他画的还是仕女, 这次画的是一个站在柳树下的仕女,梳着双环髻,穿着浅绿色的襦裙,手里拿着一把团扇, 扇面上画着一朵荷花。他的笔很快,线条流畅,仕女的裙摆被风吹起,像真的在动一样, 柳树的枝条垂下来,每一片叶子都清晰可见。张磊站在旁边,看着沈砚下笔如飞, 眼睛越睁越大,嘴里的话也说不出来了。半个时辰后,沈砚放下画笔, 一幅《柳下仕女图》就画好了。他把画递给张磊:“张老板,这幅画是我即兴画的, 网上没有,你可以查。”张磊接过画,看着画里的仕女,又看了看沈砚,脸涨得通红,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,最后只能悻悻地说:“算……算我看错了,我先走了。”说完, 就拿着手机,狼狈地走了。林晚看着张磊的背影,忍不住笑了:“沈砚,你刚才太厉害了, 几句话就把他怼回去了,还画了这么好看的画。”沈砚笑了笑:“只是实话实说而已。 ”这件事过后,林晚更信任沈砚了,画室里的古风插画活,几乎都交给了他。 沈砚也越来越适应现代的生活,他学会了用手机付钱、点外卖(他第一次吃汉堡的时候, 觉得味道很奇怪,但后来也慢慢习惯了),学会了用洗衣机洗衣服, 甚至还跟着林晚学会了看电视剧(他最喜欢看古装剧, 虽然觉得里面的服饰、礼仪有很多不对的地方,但还是看得津津有味)。这天晚上, 林晚接了一个新订单——给古城墙修复项目画插画,需要还原唐代城墙的细节, 包括城砖的纹路、角楼的结构、城墙上的箭垛,还有当时人们在城墙上活动的场景。 “这个订单有点难,”林晚拿着设计图,对沈砚说,“客户要求细节要准确,不能出错, 我查了很多资料,还是觉得心里没底。沈砚,你是唐代来的,你能不能帮我想想, 唐代的城墙是什么样的?”沈砚接过设计图,看着上面画的城墙,皱了皱眉:“这里不对, 唐代的城墙城砖比这个宽,而且角楼的斗拱是三层,不是两层。还有,城墙上的箭垛, 应该是梯形的,不是方形的。”他拿起笔,在设计图上改了起来, 一边改一边说:“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过长安城墙,城砖的纹路是斜着的, 每隔三尺就有一个排水口,是圆形的。角楼的柱子是楠木的,上面刻着云纹。还有, 城墙上有很多画师喜欢躲在箭垛后面写生,那里有个凹进去的地方,能挡太阳, 我小时候还在那里躲过大雨。”林晚看着沈砚改得密密麻麻的设计图, |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