砚底芳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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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春的洛阳城,牡丹开得泼天富贵,将定鼎门内的洛阳县署映照得三分明媚。 县尉李砚之正伏案批着卷宗,案头那方端砚磨得光滑,墨锭悬在半空, 却被窗外一阵琵琶声勾得落不下去。那琴声碎玉般滚过青石板路, 混着卖花女的吆喝声飘进二堂。李砚之抬眼时,正见书吏王敬之捧着卷宗进来, 鼻尖沾着点墨渍:“大人,西市绸缎庄报官,说是丢了匹云锦。”“云锦? ”李砚之眉峰微挑。他出身寒门,十年寒窗才得这洛阳县尉之职, 深知一匹云锦抵得过半载俸禄。指尖叩着案几起身时, 忽闻后堂传来瓷器碎裂声——是他那刚从江南投奔而来的表妹苏绾绾, 总爱趁着他理事时摆弄些闺阁物什。“表哥莫恼。”苏绾绾提着裙摆从屏风后转出, 腕间银钏叮当作响,“方才听闻西市出事,我倒想起昨日去锦绣阁, 见户部侍郎家的公子赵承煜,正缠着掌柜要那匹‘醉流霞’。”李砚之眸光一沉。 赵承煜仗着父势在洛阳横行,前几日还因强抢民女被他罚过俸。正欲起身, 却见门房匆匆来报:“大人,锦绣阁掌柜求见,说……说那匹云锦找到了, 是被他家**藏起来了。”来者是个面色蜡黄的老者,衣襟上还沾着酒渍。“小女清沅, 昨日趁我不备,竟将云锦裁了做……做帕子。”老者喉头滚动,“她自幼痴傻,求大人开恩。 ”“痴傻?”苏绾绾突然轻笑,“我倒见过令嫒,上月在白马寺还与她论过《洛神赋》呢。 ”老者猛地抬头,额角青筋暴起。李砚之已瞧出端倪,正待细问, 却见赵承煜带着家丁闯进门来,锦袍上绣着的金蟒在日光下晃眼:“李县尉, 那刁民偷盗云锦,还不快枷起来?”“赵公子何来证据?”李砚之按在腰间的佩刀微微出鞘, 寒光扫过赵承煜那张倨傲的脸。“证据?”赵承煜从袖中甩出半块撕碎的云锦, “这是从清沅那贱婢房里搜出的!她竟敢拒我所求,定要让她尝尝皮肉之苦!”话音未落,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喝:“住手!”众人转头,见个素衣女子立在廊下,鬓边只簪着支木钗, 手中却捧着幅墨迹未干的《牡丹图》。画上牡丹开得恣意, 花瓣间题着行小字:“芳心向春尽,所得是沾衣。”“民女柳清沅,”女子福了福身, 目光直逼赵承煜,“那匹云锦是我买的,有掌柜的收条为证。倒是公子前日强买不成, 今日便诬陷民女,不知按律该当何罪?”赵承煜脸色涨成猪肝色:“你胡说! 那收条是伪造的!”“是否伪造,去吏部一验便知。”柳清沅将画轴递向李砚之, “大人请看,这画上用的便是云锦边角料研的颜料,绝非公子所言的‘偷盗’。 ”李砚之展开画卷,墨香混着牡丹的清芬扑面而来。画中牡丹的晕染处, 确有云锦特有的暗纹。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洛水边,曾见一女子临水作画,笔尖轻点, 便将波光粼粼的水面画得活灵活现。“赵公子,”李砚之收起画轴,声音冷得像淬了冰, “诬告良民,按律当罚俸三月,你可服?”赵承煜悻悻而去,柳清沅却并未告辞, 反而指着案头的卷宗:“大人方才在审绸缎庄失窃案?民女倒知些线索。 ”她指尖点在“城南荒地发现无名女尸”的卷宗上,“那死者耳后有颗朱砂痣, 与上月失踪的绣娘阿翠一般无二。”苏绾绾突然脸色煞白,攥着帕子的指节泛白。 李砚之看在眼里,不动声色地追问:“柳姑娘如何得知?”“我与阿翠同住一个院落。 ”柳清沅垂下眼帘,“她死前曾说,要去给户部侍郎府送批绣品,说是……能换一笔救命钱。 ”这话如惊雷落地。李砚之猛地看向苏绾绾,却见她已跌坐在椅子上, 银钏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。“表妹,”李砚之声音发沉,“你前日说去城外踏青, 可去过侍郎府?”苏绾绾嘴唇哆嗦着,半天说不出话。倒是王敬之颤巍巍开口:“大人, 小人……小人前几日见苏姑娘偷偷给赵公子塞过个锦盒,里面像是……像是绣品。 ”案情急转直下。柳清沅忽然冷笑:“赵承煜强抢阿翠不成,便杀人灭口。 苏姑娘怕是收了好处,替他藏了那批绣品吧?”“不是的!”苏绾绾哭出声, “我只是……只是想让表哥前程好些。赵公子说,只要我帮他藏好绣品, 就请伯父提拔表哥……”李砚之只觉心口发闷。他想起苏绾绾母亲临终前的嘱托, 说表妹自幼丧父,定要照拂好她。可如今……他抽出佩刀,刀尖指向门外:“王敬之, 带人去侍郎府搜!”搜出的绣品堆在院中,每一件上都绣着鸳鸯,只是鸳鸯的眼睛处, 都用朱砂点得格外诡异。柳清沅拿起一件,指尖抚过朱砂:“这是阿翠的独门绣法, 她说要留给自己做嫁妆的。”赵承煜被押来时,还在挣扎:“我爹是户部侍郎!你们敢动我? ”“便是尚书之子,也得依法办事。”李砚之看着他,“阿翠死前,是不是见过你? ”赵承煜眼神闪烁,却被柳清沅一句话戳破:“那日我在窗边,见你扯着阿翠的手, 说要娶她做妾。她不肯,你就打了她……”案情水落石出。赵承煜因强抢不成杀人, 被判秋后问斩。苏绾绾虽未参与杀人,却因包庇罪被杖责二十,发回江南原籍。结案那日, 洛阳下了场暴雨。李砚之在县衙后园独坐,案上放着柳清沅送的那幅《牡丹图》。 忽闻脚步声,见柳清沅披着蓑衣立在廊下,手中提着个食盒。“大人还没吃饭吧? ”她将食盒放在石桌上,里面是碗热腾腾的馄饨,“我娘说,吃点热乎的,心里能舒坦些。 ”李砚之舀起一个馄饨,雾气模糊了视线。“柳姑娘为何要帮我?”“因为大人是个好官。 ”柳清沅望着雨中的牡丹,“阿翠常说,洛阳城里,只有李县尉肯为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做主。 ”她顿了顿,从袖中取出支玉簪,“这是阿翠的遗物,她说若能遇到值得托付的人, 便赠予他……”玉簪上雕着朵含苞的牡丹,与画中那朵遥相呼应。李砚之接过玉簪, 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指尖,像触到了洛水的清波。雨停时,天边挂起道彩虹。 柳清沅收拾食盒起身,走到园门口又回头:“大人,下月初三,我在洛水边画荷花, 您……要不要来看看?”李砚之望着她的背影,忽然想起初见时她临水作画的模样。 他拿起那方端砚,研墨的声响在寂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——这洛阳城的故事, 原不该只有案卷上的冰冷墨迹,还该有砚底藏着的,那抹不肯凋零的芳华。三日后, 有人见李县尉换上了件新裁的青衫,袖口处绣着朵小小的牡丹。而西市锦绣阁的掌柜, 总在傍晚时分对着一幅荷花图出神,图上题着行字:“荷风送香气,竹露滴清响。 ”洛水的荷风刚送过六月的暑气,李砚之案头的卷宗便又堆成了小山。自打赵承煜案结后, 洛阳百姓都道县尉府的门槛都要被喊冤的人踏平了,可他却总在批阅公文的间隙, 望着窗外那株新栽的石榴树出神——那是柳清沅亲手种下的, 说秋日里能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。这日刚过巳时,王敬之抱着个描金漆盒进来, 鼻尖的墨渍比往日更浓:“大人,城南静安寺的方丈送来这个, 说是……说是寺里地宫发现的古物。”漆盒打开的刹那,李砚之眼瞳骤缩。 里面躺着半块青铜镜,镜面虽已斑驳,背面却清晰地刻着“长乐未央”四个字, 边缘还嵌着几粒暗紫色的宝石。更诡异的是,镜沿处沾着些暗红色的痕迹,像是干涸的血迹。 “方丈说,昨夜地宫渗水,撬开地砖时发现的。”王敬之声音发颤,“旁边还埋着具白骨, 看身形像是女子。”李砚之指尖抚过青铜镜的纹路,忽然想起柳清沅曾提过, 她祖母年轻时在静安寺当过绣娘,说那寺里的地宫早年是皇家祈福之所,后来遭过兵燹。 正欲细问,却见门房跌跌撞撞跑进来,手里攥着片染血的白绫:“大人! 锦绣阁……锦绣阁着火了!柳姑娘她……”李砚之脑中“嗡”的一声,抓起佩刀就往外冲。 赶到西市时,锦绣阁已烧成个黑炭架子,浓烟裹着焦糊味呛得人睁不开眼。 掌柜的被家丁扶着,哭得老泪纵横:“清沅她……她为了抢那批待绣的龙纹锦, 冲进火场就没出来……”“龙纹锦?”李砚之抓住他的胳膊,指节泛白,“那是贡品, 怎会在你这?”掌柜的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张帖子, 上面盖着东宫的朱印:“是……是太子詹事府的人送来的,说要赶在中秋前绣成, 赏……赏给西域的使者。”话音未落,一队金吾卫策马而来,领头的校尉勒住马缰, 铁甲在火光中泛着冷光:“奉旨查抄锦绣阁,所有人等一律拿下!”李砚之皱眉:“为何? ”“有人揭发,锦绣阁私藏龙纹锦,意图不轨。”校尉冷笑一声,目光扫过他手中的青铜镜, “李县尉,这古镜可是从静安寺得来的?正好,一并交上来吧。”李砚之心头一沉。 这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。赵承煜虽死,户部侍郎赵德昌却从未歇手, 前些日子还在朝堂上参了他一本,说他“私结民女,罔顾官体”。正僵持着, 废墟里忽然传来窸窣声。李砚之拨开救火的百姓冲过去,只见柳清沅从断梁后爬出来, 素衣被烧得破了好几处,手里却紧紧抱着个锦盒,脸上沾着烟灰, 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:“这龙纹锦……不是贡品。”她打开锦盒, 里面的锦缎虽被熏得发黑,却能看清上面的龙纹——只有四爪。“贡品龙纹是五爪, 这是有人伪造的,想栽赃陷害。”柳清沅咳了两声,从怀里掏出块碎布,“我在火场捡到的, 上面有东宫詹事府的暗记,却绣着‘齐’字。”“齐?”李砚之猛地想起,太子太傅姓齐, 是赵德昌的亲家。金吾卫校尉脸色变了变,正欲发作,却见远处传来銮**。众人抬头, 只见辆青盖马车停在街口,车帘掀开,走下来个身着紫袍的老者,竟是吏部尚书魏徵。 “魏大人!”校尉慌忙跪地。魏徵没看他,径直走到李砚之面前, 目光落在青铜镜上:“这镜是你发现的?”见李砚之点头,又转向柳清沅,“小姑娘, 你说龙纹锦是伪造的?”柳清沅将锦盒呈上:“大人请看,这丝线里掺了西域的萤石粉, 夜里会发光,贡品从不用这般伎俩。”魏徵捻着胡须,忽然笑了:“去年西域使者来朝, 曾抱怨过东宫赐的锦缎会‘闹鬼’,夜里发光吓着了他的侍女。当时老夫就觉得蹊跷, 原来症结在这。”他看向李砚之,“赵德昌想借伪造贡品扳倒太子, 再嫁祸给你这个查办赵承煜案的人,倒是打得好算盘。”李砚之这才明白, 从青铜镜到龙纹锦,都是圈套。那静安寺的白骨,恐怕就是当年知晓秘密的绣娘, 而柳清沅的祖母,说不定也牵涉其中。魏徵转身对金吾卫道:“将伪造锦缎的匠人带过来, 再去东宫詹事府,把那个姓齐的给老夫绑了。”又看向柳清沅,“你怎知龙纹锦的蹊跷? ”“我祖母留下的绣谱里写过。”柳清沅低声道,“她说当年曾为东宫绣过锦缎, 后来发现不对,就躲回了江南。”魏徵叹了口气:“难怪赵德昌非要烧死你, 原来是怕你识得破绽。”他拍了拍李砚之的肩,“这案子,你接着查。需要什么,尽管开口。 ”火灭时已是深夜。李砚之送柳清沅回临时借住的小院,月光透过烧焦的窗棂, 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柳清沅从床底拖出个木箱,里面全是泛黄的绣稿, 最底下压着张画像,画中女子怀抱琵琶,眉眼竟与柳清沅有七分相似。“这是我祖母。 ”她指着画像角落的题字,“‘开元二十三年,于静安寺绣佛幡’。”李砚之凑近看, 画像背面用朱砂写着行小字:“齐詹事令绣四爪龙,藏萤石粉,恐为祸端。”真相昭然若揭。 当年齐詹事就曾伪造过龙纹锦,被柳清沅的祖母发现,如今故技重施, 却没想到栽在了孙女手里。“你不怕吗?”李砚之看着她指尖的薄茧, 那是常年刺绣磨出来的。柳清沅笑了笑,从绣稿里抽出支银针:“我祖母说,绣针虽小, 却能绣出人心鬼蜮。只要手里有针,心里有数,就什么都不怕。”她忽然低头, 相关Tags:背影 |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