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幅素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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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薇跳楼的那天,学校里异常安静。没有遗书,没有预兆, 只有教学楼顶楼边缘一个模糊的脚印。警方调查后以“学业压力导致的抑郁自杀”结案, 校方迅速召开心理健康讲座,老师们在课堂上避而不谈,学生们课间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。 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真相。林薇自杀前一周,是我们把她锁在废弃的美术教室里整整一夜。 那是我们对她最后的、也是最过分的恶作剧。我叫沈琪,是当时的主谋。现在回想起来, 我甚至记不清为什么要如此针对一个安静得如同背景板的女生。 也许只是因为她在我们嘲笑她破旧的运动鞋时,抬起头看了我一眼——那眼神太平静, 平静得让人恼怒。“她活该。”事后,周璐满不在乎地说,一边涂着新买的指甲油, “谁让她那么奇怪,整天独来独往,跟个幽灵一样。”周璐是我们小团体里的时尚标杆, 家里有钱,长得漂亮,最喜欢对别人的衣着评头论足。林薇那双洗得发白的运动鞋, 就是她最先注意到的。然后是李萌, 她负责传播关于林薇的各种谣言:说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说她妈妈是精神病, 说她身上有怪味。事实上,李萌根本不了解林薇, 她只是享受编造故事时大家投来的关注目光。张悦是我们中最聪明的, 也是最能找借口的一个。每次我们欺负林薇后,她总能编出一套说辞, 让老师相信是林薇自己的问题。而体育生赵娜,力气最大, 负责执行我们的“惩罚”——推搡、藏书包、故意碰撞。我则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人。 ————隐形的羽翼————周璐的异常始于林薇死后第十三天。那是个星期三的早晨, 阳光出奇地好,斜斜地穿过寝室窗户,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我正对着镜子画眼线, 听见周璐在床上翻了个身,轻声说:“今天的天空特别蓝。”我没在意,随口应道:“是啊, 总算放晴了。”周璐坐起来,揉了揉眼睛,走到阳台门前。她穿着那件丝质的吊带睡裙, 裙摆拂过地面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“站在高处,感觉离天空更近了。”她又说,声音很轻, 像在自言自语。这句话让我手抖了一下,眼线画歪了。我猛地想起林薇也说过同样的话。 那是一个午休时间,我们刚把她的作业本扔进垃圾桶,她却不哭不闹, 只是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,轻轻说了这句话。 当时周璐还嗤笑着推了她一把:“那你怎么不爬到楼顶上去看啊?”现在, 周璐正推开阳台的玻璃门。初秋的风灌进来,带着凉意。周璐赤脚走上阳台,双手扶着栏杆, 微微仰头。阳光洒在她脸上,她闭着眼睛,表情平静得诡异。“周璐,外面冷,进来吧。 ”我说,心里莫名地发慌。她没回头,只是轻轻松开一只手,抚摸着冰凉的铁栏杆。 “你们知道吗?林薇那天也是这么看着天空的。 ”李萌从床上探出头来:“大早上的提那个晦气鬼干嘛?”张悦正在整理书包, 闻言动作慢了下来。赵娜则直接走到阳台门口:“周璐,别站在那儿,风大。 ”周璐缓缓转过身来。那一刻,我们四个人都僵住了。 她脸上挂着一种完全陌生的表情——嘴角微微下垂,眼睛怯生生地半垂着,肩膀内收, 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畏缩的姿态。这不是那个自信张扬、总是昂着头的周璐。这是林薇的表情, 是那个被我们嘲笑“上不了台面”的女孩特有的神态。“我觉得...”周璐开口, 声音变得轻柔、犹豫,与平时清脆利落的语调判若两人,“站在这里,能看见不一样的风景。 ”赵娜上前一步:“别闹了,快进来,要迟到了。”周璐的目光掠过我们每一个人, 那眼神平静得让人心寒。然后她极轻地笑了一下,嘴角弯起的弧度与林薇如出一辙。 “你们不会懂的。”她说。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,又仿佛在慢镜头中。周璐轻盈地转身, 双手撑着栏杆,像个体操运动员般利落地向上跃起。她的丝质睡裙在风中鼓动, 像一只即将破茧的蝶。“周璐!”我们同时尖叫。她没有回应,也没有回头, 只是静静地坐在栏杆上,背对着我们,面朝外面的天空。风吹乱她的长发,她却一动不动。 “我错了!我错了还不行吗!”李萌带着哭音喊道,“你快下来!”周璐缓缓侧过头, 阳光勾勒出她半边脸的轮廓。那一刻, 我看见她脸上交替闪现着两种表情——属于周璐的惊恐,和属于林薇的平静。 两种情绪在她脸上挣扎、交织,最终定格为一种诡异的安宁。“没关系。”她轻轻说, 声音飘忽如烟,“我不怪你们。”然后,她向前倾身。没有尖叫,没有挣扎, 甚至没有一声叹息。她就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,悄无声息地飘了下去。 丝质睡裙在空中展开,像一朵突然绽放的花,然后又迅速收拢。时间仿佛静止了。 我们僵在原地,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。楼下传来一声闷响,不重, 却震得我们脚下的地板微微颤动。接着,尖叫声从楼下传来,越来越多的人声, 奔跑的脚步声,混乱的交织在一起。我扶着门框,双腿发软。赵娜第一个冲进阳台, 向下看了一眼,立刻脸色惨白地退回来,靠在墙上剧烈地干呕。张悦机械地重复着:“不, 不,不...”眼神空洞。李萌瘫坐在地上,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。我艰难地挪到阳台边, 向下望去。周璐躺在水泥地上,姿势异常安详,仿佛只是睡着了。 她的睡裙整整齐齐地盖在腿上,一只手轻轻搭在胸前,另一只手舒展在身侧。 若不是身下缓缓漫开的暗红色液体,谁也想不到她已经死了。 最诡异的是她的脸——朝着天空,眼睛微微睁着,嘴角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。 那笑容我从未在周璐脸上见过,却无数次在林薇脸上看到过——当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室角落,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,就会露出这样的微笑。警方到来后,经过现场勘查和我们的证词, 最终认定为意外坠楼。没有人理解她为什么要爬上阳台栏杆, 就像没有人理解林薇为什么要爬上顶楼一样。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,这不是意外。 周璐死前脸上的那种表情,那句“站在高处,感觉离天空更近了”, 还有那种与林薇如出一辙的平静——这一切都不是巧合。那天晚上, 寝室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。周璐的床铺空着,她的化妆品还整齐地摆在桌上, 那瓶她最喜欢的香水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气。没有人说话。我们各自坐在床上, 避免眼神交流。直到熄灯后,李萌在黑暗中轻声说:“你们记得吗? 上周我们还在嘲笑林薇的鞋子...”没有人回应。但我们都知道她在想什么。周璐的死, 完美复刻了林薇的死。不是肉体的暴力,不是血腥的报复,而是一种精准的、冷静的重复。 就像有人翻开一页书,把同样的句子又读了一遍。而最令人恐惧的是,我们不知道, 这本书还有多少页等着被重复阅读。接下来的日子里,恐怖像墨水滴入清水,无声蔓延。 ————无声的认罪————周璐死后第十七天,李萌开始出现异常。 那是个雾气弥漫的早晨,我醒来时看见李萌已经坐在书桌前, 面前摆着她那面镶着水钻的化妆镜。她一动不动,只是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。“李萌? ”我轻声唤她。她缓缓转过头,眼睛里布满血丝。“沈琪,”她的声音沙哑, “我的脸...表情不对。”我走过去,看向镜子。镜中的李萌与平时并无二致, 只是脸色有些苍白。“哪里不对?”我问。“它在变。”她颤抖着手指触碰自己的脸颊, “有时候我会突然露出那种懦弱的微笑,就像...就像林薇。”我心里一沉, 想起周璐死前脸上那种不属于她的表情。“你只是太累了。”我试图安慰她, 却发现自己声音干涩。李萌猛地抓住我的手腕,指甲深深陷入我的皮肤。“不,你不明白!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的身体里,像穿一件不合身的衣服。有时候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, 控制不了想说的话...”她突然停住,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。那天上课时, 我注意到李萌频繁地照着小镜子,一次又一次地调整自己的表情。有时她会突然用手捂住嘴, 肩膀微微发抖,仿佛在压抑着什么。课间休息时,赵娜凑过来小声说:“李萌怎么回事? 一直在自言自语。”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李萌独自站在走廊尽头,面对着墙壁, 嘴唇快速翕动。“她在跟谁说话?”张悦也注意到了,眉头紧锁。当我们走近时, 碎的低语:“...我不是故意的...我只是觉得好玩...”她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存在, 猛地转身,脸上写满惊恐。“你在跟谁说话?”赵娜问,声音不自觉地严厉起来。 李萌的眼神飘忽不定:“没...没什么。在背课文。”我们都知道她在说谎。那天晚上, 李萌的状况明显恶化了。宿舍熄灯后,我听见她在床上辗转反侧,不时发出压抑的啜泣。 “她在我脑子里...”黑暗中,李萌的声音突然响起,吓得我一颤, “她一直在我脑子里说话。”“谁?”我问,虽然心里早已知道答案。“林薇。 ”这个名字被她轻轻吐出,却重如千钧, 都在重复...”我想起李萌曾经如何兴致勃勃地编造关于林薇的谣言:说她母亲是精神病, 说她身上有怪味,说她偷东西...李萌总是能用最生动的语言, 让那些虚构的故事听起来像真的一样。现在,那些话回来了。第二天,李萌没有来上课。 午休时,我回宿舍拿书,推开门,看见她依然坐在书桌前,面前还是那面镜子。“李萌? ”我试探着叫了她一声。她缓缓转过头,我倒吸一口冷气。 她脸上挂着林薇那种怯生生的微笑,眼神温顺而卑微, 与平时那个眉飞色舞传播八卦的李萌判若两人。“沈琪,”她用林薇那种轻柔的语调说, “你说,如果一个人吞下一整瓶安眠药,会不会做美梦?”我浑身冰凉:“你别胡思乱想。 ”她却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李萌以前说,像我这样没用的人, 吃安眠药自杀是最合适的方式...不会给别人添麻烦。”我的心跳几乎停止。 她用的是“李萌”,而不是“我”。“你就是李萌。”我艰难地说。她歪着头, 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:“是吗?那为什么我脑子里全是林薇的记忆?”那天傍晚, 我们三个——我、张悦和赵娜——决定轮流看着李萌。周璐的死已经让我们成了惊弓之鸟, 不能再有意外。轮到赵娜看守时,李萌说自己想睡觉。 赵娜看着她吞下两粒助眠的药片——那是校医开给李萌的,因为她说自己失眠。 “她睡得很沉。”赵娜对我们说,“呼吸平稳,应该没事。”我们稍微放松了警惕。 凌晨三点,我因口渴醒来,下意识地看向李萌的床铺。床是空的。我猛地坐起,心脏狂跳。 推醒张悦和赵娜,我们三人慌乱地寻找。浴室、阳台、走廊...都没有李萌的身影。最后, 我在李萌的书桌前找到了她。她平躺在地板上,双手交叠在胸前, 姿势安详得如同葬礼上的遗体。月光透过窗户,照在她苍白的脸上。“李萌!”我冲过去, 摇晃她的肩膀。她毫无反应。赵娜打开了灯。在刺目的灯光下, 我看见李萌嘴角残留着一点白色粉末。她的表情平静,甚至带着一丝解脱。 “她...死了吗?”张悦颤抖着问。赵娜俯身探了探李萌的鼻息, 脸色瞬间惨白:“没有呼吸了。”警方和救护车很快赶到。 法医初步判断是服用过量安眠药致死。奇怪的是,现场没有找到药瓶,也没有水杯。 “她像是直接吞下药片,然后平静地躺下等死。”一位警察困惑地记录着。我站在一旁, 浑身发冷。想起李萌曾经如何逼林薇吞下粉笔灰,当时她尖笑着说:“你这么喜欢安静, 就安静地去死啊。”现在,李萌用最安静的方式死了。在整理李萌的遗物时, 我发现她枕头下压着一本日记。最新的一页上,只有短短一行字:“说出口的谎言, 终将成为自己的真相。”笔迹时而像李萌的,时而又像是林薇的。张悦和赵娜站在我身后, 看着那行字,沉默不语。我们都知道,这不是结束。循环还在继续。 ————知识的尽头————张悦是第三个。周璐坠楼,李萌服药, |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