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请假条
病房的白墙晃得人眼晕。老周盯着输液管里往下掉的水珠,一滴,两滴,砸在透明的管壁上, 像他这大半辈子没说出口的话,堵得慌。“周师傅,家属在吗?”护士推门进来时, 手里捏着张单子,声音放得轻,“复查结果出来了,您爱人……”老周的手猛地攥紧了被角。 床尾的老伴儿赶紧站起来,脚步有点飘——这些天守在医院, 她眼下的青黑比老周的输液管还沉。老周听见老伴儿跟护士出去了,走廊里的声音很模糊, 只隐约抓到“转移”“保守治疗”几个字。他闭了闭眼。早料到了。从去年冬天开始咳, 一开始以为是老慢支,扛着没去医院,直到上个月咳得直不起腰,咳出的痰里带了血丝, 才被儿子硬拽来检查。结果出来那天,儿子周小宇蹲在医院走廊的墙角,背对着他, 肩膀一抽一抽的,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。老周那会儿没说话,只是拍了拍儿子的后背。 他这辈子没怎么拍过这孩子——不是不想,是没空。他是个木匠,干了**十年。 年轻时在国营木器厂,后来厂子黄了,就自己接活儿,在城郊租了个小作坊, 刨子、锯子、电钻响了一天又一天。他总说“趁年轻多挣点”, 小宇的学费、老伴儿的药费、家里的房贷,都压在那台老电钻上。小宇上幼儿园时, 老师让家长去参加亲子活动,他说“赶工期,走不开”;上小学第一次开家长会, 他说“客户催得紧,让你妈去”;去年小宇参加区运动会,跑八百米拿了第二, 给他打电话时声音亮得像挂在房檐上的风铃:“爸!我拿奖了!你能来校门口接我不? 我想让你看看奖牌!”那天他正给一户人家装橱柜,电钻的声音盖过了手机铃, 等看到未接来电时,天已经黑了。回拨过去,小宇没接, 老伴儿说孩子把奖牌塞书包最底层了,晚饭没怎么吃。老周那时候蹲在作坊的墙角, 抽了根烟。烟是三块五一包的“红梅”,呛得他嗓子疼,却没比心里那点酸更疼。 他总觉得日子还长,等攒够了钱,等小宇上了大学,总有时间陪他——可日子没等他。 “老周?”老伴儿推门进来,眼睛红得像浸了水的海棠,却强扯着笑, “护士说……说再住几天观察观察,没啥大事。”老周没戳破。他掀开被子想坐起来, 胸口一阵闷疼,咳了两声,老伴儿赶紧扶他:“慢点慢点。”“小宇呢?”他问。 “刚给你熬了粥送来,放桌上了,怕凉,我去热热。”老伴儿转身要去厨房, 被老周拽住了手。他的手糙得很,指节上全是老茧, 掌心还有道疤——是二十年前刨木头时不小心划的,缝了五针,那会儿小宇才刚会叫“爸”。 “别瞒他。”老周的声音有点哑,“该知道的,让他知道。 ”老伴儿的眼泪“啪嗒”掉在他手背上,烫得很。小宇是第二天放学来的。 背着个洗得发白的书包,校服领口还沾着点墨水——大概是上课记笔记蹭的。 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,打开盖子,是小米粥,飘着点南瓜碎,是老周平时爱吃的。 “妈说你今天精神好点了?”小宇没看他,低头用勺子搅着粥,“我早上路过菜市场, 买了点南瓜,甜得很。”老周看着他的后脑勺。这孩子长这么高了,肩膀宽了, 喉结也冒出来了,说话的声音比去年沉了些,可在他跟前,还是有点怯生生的, 像小时候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的模样。“小宇。”老周开口,声音比昨天稳了点, “爸跟你说个事。”小宇搅粥的手停了。他慢慢抬起头,眼睛里有点红,却没哭, 只是问:“是不是……不太好?”老周点头。没说“转移”,没说“时日无多”, 就说:“可能……没多少日子了。”病房里静了静,只有窗外的麻雀在叫。 小宇把勺子放回保温桶里,“当”的一声,在安静里显得格外响。他吸了吸鼻子,没掉眼泪, 只是说:“哦。那……那咱就治,治到好为止。”“治不好了。”老周说得直接。 他这辈子不爱绕弯子,跟木头打交道久了,觉得直来直去最实在。小宇没说话, 站起身往窗边走。窗外有棵老槐树,叶子绿得发亮,风一吹,哗啦啦地响。 老周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想起小宇五岁那年,也是站在窗边, 看着楼下别的孩子被爸爸举起来转圈,小宇没说话,只是把手里的玩具车攥得紧紧的。 “爸欠你挺多的。”老周轻声说。小宇没回头,肩膀却抖了一下。“以前总说忙, 没去给你开家长会,没去看你运动会……”老周咳了两声,胸口又开始疼, “爸想……想趁这阵子,陪你做点事。”小宇猛地转过身,眼睛亮得吓人, 带着点不敢信的慌:“做啥?”老周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堆起来, 像树皮上的纹路:“你想让爸陪你做啥,就做啥。”第一件事,是开家长会。小宇上五年级, 这学期最后一次家长会。老周出院那天, 特意让老伴儿找出他压在箱底的蓝布褂子——是小宇上一年级时,老伴儿给他做的, 料子是的确良的,现在穿有点紧,领口也磨出了毛边。“穿这个干啥?我给你找件新的T恤。 ”老伴儿要去翻衣柜,被老周拦住了。“就穿这个。”他对着镜子抻了抻衣角, “小宇一年级那次家长会,我本来说穿这个去的, 结果那天临时来了个活儿……”老伴儿的眼圈又红了。去学校的路上,老周走得慢。 医生说不能累着,小宇就扶着他,一步一步往校门口挪。正是放学时候,校门口挤得全是人, 电动车铃、孩子的笑闹声、家长的招呼声混在一起,吵得很,却比医院的消毒水味让人踏实。 有几个家长认出小宇,笑着打招呼:“周小宇,你爸来接你啦?”小宇的脸有点红, 点了点头,扶着老周的胳膊紧了紧。老周听见了,心里暖烘烘的——这是头一回, 有人说“你爸来接你啦”。教室在三楼。老周爬到二楼就喘得厉害,扶着栏杆歇了歇。 小宇说:“爸,要不咱不去了吧?我跟老师说一声就行。”“去。”老周摆摆手, 深吸了口气,“都到这儿了。”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家长。 班主任***正站在讲台上整理卷子,看见老周和小宇进来,愣了一下, 赶紧走过来:“周小宇爸爸?您怎么来了?快坐快坐。 ”她特意把第一排靠过道的位置腾出来,又给老周倒了杯温水。老周坐下时, 听见后排有人小声说:“这是周小宇他爸?头回见呢。”他没吭声, 只是把***发的家长会材料摊开。材料上印着小宇的成绩单,数学92,语文88, 英语95,比上次进步了不少。老周用手指摸了摸“进步之星”那几个字,糙手蹭着纸页, 有点痒。***开始讲话,说这学期的学习情况,说期末考试的安排,说孩子们的进步。 说到小宇时,***笑了:“周小宇这学期变化特别大,以前不爱举手发言, 现在数学课上总抢着回答问题,尤其是几何题,思路特别清楚——他说他爸是木匠, 从小就教他看图纸,是不是啊小宇爸爸?”全班家长的目光都落在老周身上。他有点慌, 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,赶紧点头:“是……瞎教的,瞎教的。”小宇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, 头埋得低低的,耳朵尖却红了。家长会开了一个钟头。老周听得认真, 还拿出笔在材料上记——笔是小宇的,笔杆上印着奥特曼,是小宇去年生日时想要的, 他当时忘了买,后来老伴儿补上的。他记不太清***说的术语, 就记“多鼓励”“少批评”“睡前让孩子读会儿书”,一笔一划,写得歪歪扭扭,却很用力。 散会时,***送他们到楼梯口,悄悄对老周说:“周小宇以前写作文,写《我的爸爸》, 总说‘我爸爸很忙’,就没别的了。这学期写《最想做的事》, 他写‘想让我爸爸陪我去一次动物园’。”老周的脚步顿了顿,没说话, 只是拍了拍***的手。第二件事,是去动物园。老周查了天气预报,挑了个晴天。 他特意穿了双软底鞋,是小宇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给他买的,说“爸你走路多, 穿这个不磨脚”。坐公交去的。人多,小宇抢了个座让老周坐,自己扶着扶手站在旁边。 老周拉他:“挤挤坐。”小宇不肯:“我大了,站着就行。”动物园门口有卖棉花糖的, 白花花的一大团,像天上的云。小宇小时候跟老伴儿来过一次,回来跟他说“棉花糖甜得很, 爸你也尝尝”,他当时说“甜腻腻的,不爱吃”——其实是舍不得花那五块钱。 这次老周掏出钱,给小宇买了一个。小宇举着棉花糖,没立刻吃,递到他嘴边:“爸, 你先吃。”老周咬了一小口,甜,甜得牙都有点软。他这辈子吃的甜, 大多是老伴儿做的南瓜饼,或是小宇考了满分时,老伴儿煮的糖水蛋,这么轻飘飘的甜, 相关Tags:背影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