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夜浮生小医生的城与途
下午五点半,夕阳把长途汽车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条没力气的蛇,瘫在“南城客运站”的水泥地上。刘天拎着半旧的行李箱,后背已经被汗浸湿了一***——箱子里塞着他的白大褂、听诊器,还有一沓母亲的病历,沉甸甸的,压得他手腕发酸。 这是他第一次来南城。在此之前,他在老家县城的卫生院当全科医生,一个月工资三千二,扣掉社保只剩两千八。母亲的糖尿病并发症越来越重,每月透析费就要四千,他咬着牙干了三年,终于在这个夏天撑不住了。卫生院的老院长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小天,去南城吧,大城市机会多,赚得多,说不定还能给你妈找个好医院。” 于是他揣着攒下的八千块钱,还有老院长写的一封推荐信,坐了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,来到了这座据说“遍地是黄金”的城市。 出了客运站,扑面而来的是汽车尾气和食物混合的味道,比县城热闹十倍——电动车在人群里钻来钻去,喇叭声此起彼伏;路边的小贩推着车卖炒粉,油烟飘得老远;高楼大厦上的显示屏亮着,播放着他没见过的奢侈品广告。刘天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,手心全是汗,连问路都不敢大声。 他要找的地方在“南城民房区”,是出发前在网上找的出租屋,月租八百,押一付一,房东说“离医院近,走路十分钟”。可真到了民房区,刘天才知道“近”是多么敷衍的说法——这里的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,两边的民房歪歪扭扭,有的阳台伸出来,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,像挂满了彩旗;有的窗户破了,用塑料布蒙着,风一吹哗啦啦响。 他跟着导航绕了三圈,才在一个挂着“张记杂货铺”的门口找到房东说的门牌号。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,烫着卷发,嘴里叼着烟,上下打量着刘天:“你就是刘天?医学院毕业的?” “是,阿姨,我之前跟您约好的。”刘天把推荐信递过去,手有点抖。 房东扫了一眼推荐信,随手扔在桌上:“行了,跟我上来吧。”她领着刘天爬上三楼,楼梯没有灯,只能借着窗外的光走,台阶上还有黏糊糊的东西,不知道是啥。“就是这间,”房东打开一扇破旧的木门,“十五平米,有个小阳台,能做饭,厕所在楼道尽头,共用的。” 刘天走进屋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屋里只有一张铁架床、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,墙皮掉了一块,露出里面的红砖。阳台很小,只能放下一个煤气罐和一个小灶台,栏杆锈迹斑斑,往下看就是堆满垃圾的巷子。 “八百块,押一付一,先交一千六。”房东抱着胳膊,“水电费另算,一度电一块五,一吨水三块,不许带外人来住,晚上十点后别吵。” 刘天掏出钱包,数了一千六递过去——这几乎是他攒下的钱的五分之一。房东接过钱,写了张收据,扔给他一把钥匙:“有事儿再找我,我在楼下杂货铺。”说完就踩着高跟鞋“噔噔噔”走了。 屋里只剩刘天一个人,他坐在铁架床上,行李箱还没打开,就觉得累得不行。他掏出手机,给母亲打了个电话,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很虚弱:“小天,到了吗?住的地方好吗?” “好,妈,挺好的,宽敞,离医院近。”刘天忍着嗓子里的涩意,“我明天就去医院找工作,等我赚了钱,就带你来看病。” 挂了电话,刘天趴在桌上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他知道自己在撒谎,这破地方哪里宽敞?哪里离好医院近?可他不能让母亲担心,只能硬撑着。 晚上七点多,刘天饿了,他锁好门,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。巷子口有个卖炒粉的小摊,他走过去,老板热情地问:“小伙子,要蛋炒粉还是肉丝炒粉?” “蛋炒粉,加个蛋。”刘天找了个小凳子坐下,看着老板颠勺,心里稍微踏实了点——至少还有口热饭吃。 炒粉还没好,就听到旁边的巷子传来争吵声,还有女人的哭声。刘天抬头看了一眼,只见三个染着黄毛的小混混围着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孩,女孩低着头,头发乱了,肩膀在发抖。 “跑啊,你不是挺能跑的吗?”一个黄毛伸手拽女孩的胳膊,“李哥让你陪客,你敢不去?是不是找死?” 女孩用力甩开他的手,声音带着哭腔:“我不去,我今天不舒服,你们放过我吧。” “不舒服?装的吧!”另一个黄毛踹了一脚旁边的垃圾桶,“李哥说了,你要是不去,就把你欠的钱翻倍,你拿什么还?” 刘天皱起眉头——他在老家卫生院见过不少被欺负的病人,每次都会忍不住帮忙。他刚想站起来,又犹豫了:这里不是老家,他是外来的,没钱没背景,要是惹上麻烦,工作没找到,母亲的病怎么办? 可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,黄毛的动作也越来越粗鲁,其中一个甚至抬手要打女孩。刘天再也坐不住了,他快步走过去,挡在女孩前面:“你们别欺负人!” 三个黄毛愣了一下,上下打量着刘天:“你谁啊?多管闲事?” “我是医生,”刘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,“她不舒服,你们要是再逼她,我就报警了。”他掏出手机,假装要拨号。 黄毛们对视一眼,其中一个冷笑:“医生?你知道我们是谁吗?识相的赶紧滚,不然连你一起打!” 刘天心里有点怕,但他看到女孩求助的眼神,还是硬着头皮说:“你们要是敢动手,我就喊人了,这附近都是住户,你们想被抓?” 巷子口已经有人探头探脑,黄毛们有点慌了。领头的黄毛啐了一口:“行,算你狠,我们走!”说完,三个黄毛骂骂咧咧地走了。 刘天松了口气,转身看向女孩:“你没事吧?要不要去看看医生?” 女孩抬起头,刘天这才看清她的脸——二十岁左右,眼睛很大,脸上有泪痕,嘴唇有点发白,右手臂上有一块淤青。“我……我没事,谢谢你。”女孩的声音很小,还在发抖。 “你手臂上的伤,是他们弄的?”刘天指着她的淤青,出于医生的本能,他想帮她处理一下。 女孩下意识地把手臂往后藏:“不是,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。”她顿了顿,又说,“谢谢你刚才帮我,我叫小雅,你呢?” “我叫刘天,刚到这里,住附近。”刘天指了指身后的民房,“你也住这儿?” 小雅点了点头,没说话,眼神里带着警惕。刘天看出她不想多说,就说:“我买了炒粉,还没吃,要是你没吃饭,一起吃点吧?” 小雅犹豫了一下,还是摇了摇头:“不用了,我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说完,她快步走进巷子深处,很快就没了踪影。 刘天回到炒粉摊,老板递给他炒粉:“小伙子,你胆子真大,那几个是李哥的人,经常在这一带欺负人,你以后别惹他们。” “李哥是谁?”刘天问。 “李哥是这一片的头头,开了个洗头房,控制着几个女孩,刚才那个小雅,就是他的人。”老板压低声音,“你刚来,别多管闲事,小心惹祸上身。” 刘天拿着炒粉,没什么胃口。他想起小雅的眼神,想起她手臂上的淤青,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他在老家见过太多身不由己的人,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,觉得自己这么无力——他连自己的生活都没安顿好,怎么帮别人? 回到出租屋,刘天把炒粉放在桌上,没吃几口就倒了。他打开行李箱,拿出母亲的病历,看着上面的诊断结果,心里更乱了。他来南城,本来是想赚钱给母亲治病,可现在,他连自己都快顾不上了。 晚上十点多,刘天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楼道里传来脚步声、咳嗽声,还有远处KTV的歌声,这些声音让他更加想家。他想起老家卫生院的院子,想起老院长泡的茶,想起母亲煮的面条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 就在这时,他听到阳台外面有动静,像是有人在哭。他走到阳台,往下看,只见小雅坐在楼下的台阶上,抱着膝盖,肩膀一抽一抽的。 刘天犹豫了一下,从行李箱里拿出急救包——里面有碘伏、纱布和云南白药,是他特意带来的。他轻轻下楼,走到小雅身边,把急救包递过去:“你的手臂,还是处理一下吧,不然会发炎的。” 小雅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,看到是刘天,愣了一下,然后接过急救包,小声说:“谢谢。” 刘天坐在她旁边,没说话,只是陪着她。夜色很浓,巷子里的灯很暗,只能看到小雅低头处理伤口的样子。过了一会儿,小雅说:“我不是自愿的,我妈生病了,需要钱,李哥帮我借了钱,让我陪客还债,我要是不做,他就去我家找我妈。” 刘天心里一酸:“你妈知道吗?” “不知道,我跟她说我在南城打工,赚了钱就回去。”小雅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我想逃,可我没地方去,也没钱还他。” 刘天想起自己的母亲,想起自己的困境,突然觉得小雅和自己很像——都是为了家人,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挣扎。他沉默了很久,说:“你要是信我,以后有不舒服的地方,随时找我,我免费给你看。” 小雅抬起头,看着刘天,眼里满是惊讶,还有一丝希望:“真的吗?” “真的,我是医生,虽然只是个小医生,但处理个感冒、外伤还是没问题的。”刘天笑了笑,“我住三楼,302室,你敲门就行。” 小雅点了点头,把急救包收好:“谢谢你,刘医生。” 那天晚上,刘天回到出租屋,终于睡着了。他梦见自己找到了一份好工作,母亲的病好了,小雅也脱离了李哥的控制,在南城找了份正经工作,大家都过得很好。 他不知道的是,这个晚上,这个叫小雅的女孩,还有他自己,都已经踏上了一条和原本计划完全不同的人生路。而这条路上,有危险,有困难,但也有温暖和希望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