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寂魔主
刑台是万年玄冰所铸,剔透如墨玉,却滚烫得像是刚从地心岩浆里捞出来, 每一寸都在无情地烙烫着我的神魂。寒意刺骨,灼痛钻心,这两种极端的感觉诡异交织, 几乎要撕裂我的意识。台下,是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人海。仙域修士,衣袂飘飘, 仙光缭绕,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;人间宗门的代表,道貌岸然, 眼神里混杂着恐惧、兴奋与虚伪的正义;甚至…甚至还有不少我的魔族子民, 他们被仙法驱赶着,挤在最外围,目光呆滞,或是被煽动得满面通红,与其他两界生灵一同, 燃烧着最为纯粹而狂热的憎恨。无数种声音,无数种语调,最终汇成同一个字, 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的耳膜,震得玄冰刑台都在嗡鸣。“魔!”“魔!!”“魔!!! ”声浪一浪高过一浪,几乎要掀翻这悬于九天之上的诛仙台。我是烬。魔域曾经的少主, 如今待宰的囚徒。三天前,我的父亲,那位曾以一己之力威压三界, 让仙域诸天仙神闻风丧胆的魔尊,在仙域蓄谋已久的突袭中,于陨星海畔力战而亡。 消息传回,魔域震动,万魔悲恸,群龙无首。而我,他唯一的血脉继承人, 甚至来不及整顿悲愤的部下,重整崩乱的防线,就被仙域首席战帅, 执掌刑律的大司宪——凌霄真君,亲自率领麾下最强的“北斗仙卫”突袭擒获。 他们动用了一件上古流传下来、专门克制魔族至高血脉的仙器——“囚龙锁”, 穿透了我的肩胛骨,封禁了我九成的魔元,将我拖拽着,穿越了混乱的魔域和漫长的虚空, 带到了这仙域门户之外的诛仙台上。他们要在这里,进行一场“公正”的审判。 凌霄真君悬浮在刑台正前方的高空,周身沐浴在璀璨夺目的仙光之中,面容威严而古板, 看不出丝毫情绪。他手中托着一卷金光四射的仙谕,声音经过仙力放大,如同九天***, 滚滚压下,轻易盖过了台下所有的喧嚣。“罪徒烬!”他开口, 每一个字都带着震慑心魂的力量,“尔父悖逆天道,肆虐三界,屠戮生灵,罪恶滔天, 已伏诛于陨星海!”我猛地抬起头,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他。 肩胛骨处的囚龙锁因我的激动而哗啦作响,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。父亲的死, 是我心中最深的伤口,此刻被仇人如此轻描淡写地揭开, 无尽的悲愤和杀意几乎要冲垮我的理智。凌霄真君对我的反应视若无睹,继续宣读, 语气愈发凛冽:“尔身为魔尊孽子,秉承至邪至恶之魔血,生而污秽,存即为孽! 无需罪行罗列,尔之存在,便是对三界最大的威胁,是万恶之源!”他顿了顿, 目光扫过台下狂热的人群,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煽动性的力量:“今日,本君奉仙帝法旨, 于此诛仙台,涤荡污秽,炼化魔源,以正天道,以还清明!此乃天意,亦是民心所向! ”“魔!魔!魔!”台下的呼喊声更加疯狂了。多么可笑,又多么可悲。我生于魔域, 长于魔域,我是魔尊之子,我当然是魔。这一点,我从未否认,也无需否认。 魔族并非天生邪恶,我们只是生而拥有与仙、人不同的力量本源,生存于不同的环境。 仙域觊觎魔域丰富的幽冥矿脉和深渊灵蕴已久,所谓的“正义”, 不过是他们用来粉饰贪婪和侵略的遮羞布。他们给我罗织的这所谓“存即为恶”的罪状, 就是要从根本上否定魔族存在的意义,将他们赶尽杀绝的暴行合法化、正义化。而我, 这个“魔尊孽子”,便是他们用来祭旗,用以彻底瓦解魔族抵抗意志的最佳祭品。 这不是审判,这是一场早已注定结果的处决秀。凌霄真君宣读完仙谕,将那卷轴一合。 他缓缓抬起右手,掌心之中,璀璨夺目到极致的仙光开始汇聚,压缩, 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。一股恐怖至极的毁灭性气息弥漫开来,锁定了我。 那光芒纯粹而圣洁,却蕴***最冰冷的杀意。“净化,开始。”他冷漠地宣告, 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那根由纯粹仙力凝聚而成的雷矛,瞄准了我的心脏。 死亡的阴影前所未有的浓重,冰冷地扼住了我的喉咙。囚龙锁的力量压制得我几乎无法动弹, 玄冰的灼寒和烙魂之痛不断侵蚀着我的意志。不能死!绝对不能死在这里!父亲的仇还未报! 魔域还在燃烧,我的子民还在被屠戮、被奴役!我若死,魔族就真的完了! 最后的抵抗力量将彻底崩溃,仙域的铁蹄将毫无顾忌地踏平魔域的每一寸土地! 滔天的恨意与不甘,混合着对故土和族人的担忧,化作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, 在我被禁锢的魔脉深处轰然爆发!那是我传承自父亲的最纯粹的魔尊本源之血, 在极致的绝望和愤怒中,它开始疯狂地燃烧!“呃啊啊啊——! ”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,体表浮现出暗红色的诡异魔纹,皮肤寸寸开裂, 渗出黑色的血液,却又瞬间被高温蒸发。咔嚓!咔嚓!身下的玄冰刑台, 竟在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冲击下,发出了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! 束缚在我身上的仙法光索明灭不定,变得极不稳定。凌霄真君眼中闪过一丝轻微的讶异, 但随即化为更深的冰冷的杀意。他不再等待, 手腕一抖——“你说我是魔……”我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, 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力量的冲击而嘶哑扭曲,却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, “那便让你们看看……什么是真正的魔!”“轰——!”本命魔元彻底点燃! 代价是永久的根基损伤甚至魂飞魄散,但我已别无选择!囚龙锁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, 仙法光索应声崩断!玄冰刑台轰然炸裂一个缺口!几乎在同一时刻, 凌霄真君手中的仙光雷矛破空射出,如同一道撕裂天幕的闪电!但我动了!在千钧一发之际, 凭借着燃烧魔元换来的短暂爆发,我化作一道模糊扭曲的黑影,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, 硬生生向侧方挪移了出去!轰隆!!!雷矛擦着我的身体轰击在破碎的刑台上, 爆发出太阳般刺目的光芒和震耳欲聋的巨响。 恐怖的冲击波夹杂着破碎的玄冰碎片和狂暴的仙力,向我狠狠砸来。我闷哼一声, 被气浪掀飞出去,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。 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痛,但求生的本能压住了一切。刑台玄冰炸裂的巨响还在耳中嗡鸣, 仙光雷矛撕裂空气的灼热感仍灼烫着皮肤。我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濒死之鱼, 重重砸在冰冷的诛仙台白玉地面上,五脏六腑都错了位,喉头一甜, 又是一口滚烫的魔血喷出,在莹白的地面泼洒出触目惊心的暗红。“魔孽休走!”“拿下他! ”凌霄真君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,敲碎了短暂的死寂。数十道强大的气息——北斗仙卫, 那些仙域最精锐的屠夫——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,化作道道流光, 携着凛冽的杀意俯冲而下。我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污,挣扎着想爬起来, 但肩胛骨上的囚龙锁猛地一紧,仙力符文灼烧着皮肉,带来几乎令人昏厥的撕裂感。 我闷哼一声,几乎再次栽倒。不能倒下!倒下就是死!父亲的血仇未报,魔域还在焚毁! “啊啊啊——!”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, 强行催动体内那正在疯狂燃烧、反噬自身的本命魔元。 暗红色的魔纹如同活物般在我皮肤下扭曲凸起,带来力量的同时, 也带来经脉寸寸断裂般的剧痛。我猛地蹬地,不再是优雅的魔族少主, 而是像一个狼狈的困兽,连滚带爬地躲开第一波攒射而来的仙剑光雨。 剑锋擦着我的头皮飞过,削断了几缕黑发,冰冷的杀意刺得我头皮发麻。没有武器, 我便以爪牙为兵!一名仙卫率先杀到,仙剑直刺我心口。我猛地侧身,剑锋划破肋下, 带起一溜血花。剧痛**下,我反手死死抓住他持剑的手腕,指甲深深抠进他的仙甲缝隙, 另一只手并指如刀,裹挟着燃烧的、不稳定的魔元,狠厉地插向他的面门!“噗嗤! ”并非金属入肉的声音,而是某种东西被强行撕裂、破碎的闷响。 温热的、带着奇异清香的仙血喷溅了我满脸满身。那仙卫的眼睛瞪得极大, 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,喉嚨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漏气声,仙力迅速消散。我夺过他的仙剑, 感觉剑柄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。但这柄仙剑在我手中剧烈震颤,仙力与我的魔元激烈冲突, 反而让我更加难受。更多的攻击从四面八方袭来。仙术的光焰爆炸, 掀起灼热气浪;符咒化作冰枪铁索,缠绕束缚;飞剑穿梭,寒光点点。 我如同陷入了一场由光和死亡交织的暴风雨中心。我挥舞着夺来的仙剑格挡, 剑锋与仙器碰撞,迸溅出刺眼的火星。每一次碰撞, 反震之力都透过剑柄狠狠砸在我本就重伤的身体上,震得我虎口崩裂,手臂发麻。 囚龙锁疯狂地汲取着我的力量,压制着我的魔元,让我每一次挥剑都沉重万分, 仿佛在泥沼中挣扎。噗!一柄飞剑终于找到了空隙,穿透了我的大腿。我踉跄一下, 险些跪倒。下一刻,一道炽热的仙焰擦着我的后背掠过,瞬间将我的衣物烧成灰烬, 皮肉发出焦糊的气味,剧痛钻心。血,到处都是血。有我自己的,暗红近黑, 滴落在地发出“滋滋”的腐蚀声;也有仙卫的,金黄炽热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“纯净”气息。 我成了一个血人,每一步都在白玉地面上留下一个粘稠的血脚印, 每一次呼吸都混杂着浓重的铁锈味和自身魔血蒸发的焦臭。我记不清杀了多少,五个?十个? 或许更多。我只知道机械地挥剑、闪避、扑杀。眼神所及, 尽是敌人冰冷的面甲和充满杀意的瞳孔。魔元在疯狂燃烧,意识开始模糊, 唯有一股恨意和“回去”的执念支撑着我。终于,我撕开了一道口子, 冲出了诛仙台的核心区域。前方是错综复杂的廊桥仙阁,悬浮的岛屿流光溢彩。 这里是仙域的外围。“启动禁空仙阵!别让他逃入下界!”后方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声。 一道道仙光柱冲天而起,交织成巨网。但我根本无处可“飞”, 囚龙锁和重伤之躯让我几乎无法腾空。我只能沿着蜿蜒的廊桥发足狂奔, 依靠这些华美的建筑作为掩体,躲避着身后不断射来的仙术和冷箭。逃亡的路上, 我瞥见了仙域“正义”之下的真实。一座偏殿的殿门敞开,里面几名仙官正悠闲地品着仙茗, 桌上摆放着的,正是从魔域掠夺来的、凝结着黑暗灵蕴的“幽昙花”,他们谈笑风生, 讨论着如何用这些“战利品”提升修为或点缀洞府。一处广场边缘, 一群衣衫褴褛的魔族俘虏,被粗大的、刻满符文的仙索串在一起,像牲畜一样被驱赶。 一个看起来只有人族小孩年纪的魔族幼崽,因为饥饿和害怕低声啜泣, 看守的天兵不耐烦地举起鞭子——“啪!”鞭梢撕裂空气的脆响, 以及随之而来的、孩子压抑的痛苦呜咽声,像一根毒针,狠狠扎进我的心脏。我的脚步一顿, 几乎要转身冲过去。但更多的仙卫追了上来,仙术在我身后炸开,碎石飞溅。我只能咬牙, 继续向前跑,将那哭声狠狠甩在身后,却无法将它从脑海里驱逐。更远处的云海边缘, 我看到一队仙兵正将几具魔族战士的尸体随意抛下,那些尸体如同断线的木偶, 旋转着、无声无息地坠入下方无尽的、冰冷的虚空…这一幕幕, 比任何仙术伤害都更让我痛苦。愤怒、悲恸、无力感…种种情绪如同毒火, 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。心脏疯狂跳动,每一次搏动都泵出带着黑色怨火的血液。诡异的是, 在这极致的悲愤中,体内那燃烧的、暴烈的魔元深处,似乎有什么冰冷死寂的东西, 被悄然点燃了。我的速度莫名快了一丝,对危险的感知更加敏锐, 甚至能模糊预判到身后射来的攻击轨迹。是回光返照?还是…?我来不及深思。 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平台,那里停靠着仙域的各式舰船。而平台另一端, 爆发着激烈的战斗!一小队魔族战士,在我熟悉的魔将屠烈的带领下,正拼命向里冲杀, 试图接应我!他们的人数那么少,在仙域大军的包围中,如同暴风雨中的几点烛火, 随时会熄灭。“少主!这边!”屠烈看到了我,他浑身是血,战甲破碎, 一条胳膊不自然地扭曲着,却依旧声嘶力竭地大吼, 挥舞着战斧将一名天兵连人带甲劈成两半。看到他们,我几乎枯竭的身体里又涌出一股力气。 “滚开!”我咆哮着,用夺来的、已经布满缺口的仙剑劈开挡路的敌人, 不顾一切地向他那边冲去。“保护少主!”屠烈咆哮,带着残余的、同样伤痕累累的战士, 如同撞向堤坝的顽石,硬生生用身体为我挡开了最密集的攻击。我冲过了最后一段死亡地带, 与他们会合。屠烈一把抓住我几乎脱力的胳膊,他的手掌粗糙有力,沾满了粘稠的血污。 “走!”他声音嘶哑干裂,仅剩的独眼血红一片, 猛地将我推向身后一艘看起来破旧不堪的魔族突击舰,“边境有接应!快上船! ”一名年轻的魔族战士为我挡开一道致命的仙光,自己却被后续的攻击洞穿了胸膛, 他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有血沫涌出,眼神迅速黯淡,倒了下去。 “黑牙!”屠烈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,却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。 他猛地将我推上突击舰打开的舱门,自己则带着最后两名战士死死堵在门口。“开船! 快开船!”屠烈回头对着舱内咆哮,声音撕裂。 突击舰的魔能引擎发出过载的、濒临崩溃的轰鸣,猛地一震,挣脱了平台的吸附力, 歪歪斜斜地冲向下方幽暗的魔域疆土。在舱门关闭的最后一瞬, 我看到无数仙术光芒吞没了屠烈他们所在的位置…轰隆!舱门紧闭, 隔绝了外面的杀声与光芒。舰体剧烈颠簸,不断传来被击中的闷响。我瘫倒在冰冷的甲板上, 剧烈地咳嗽着,血沫不断从口鼻中涌出。船舱内弥漫着浓重的血锈味和绝望的气息。 我们逃出来了,但代价是几乎所有人的生命。突击舰像一头重伤垂死的黑暗巨兽, 在魔域边缘混乱的能量风暴中艰难穿行,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仿佛要将龙骨震碎。 舰体外不断传来“砰砰”的闷响,那是追兵的仙术或法器击中防护罩的声音,光罩明灭不定, 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溃。我躺在冰冷的甲板上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无数伤口, 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。肩胛骨处,虽然囚龙锁已被我爆发时震松,但依旧死死钉在骨头上, 残留的仙力如同跗骨之蛆,不断侵蚀着我的魔元和意志。 燃烧魔元带来的狂暴力量正在迅速消退,留下的是更深重的虚弱和仿佛灵魂都被抽空的疲惫。 魔将屠烈靠坐在我对面的舱壁下,情况同样糟糕。他胸前那道被仙剑劈开的伤口深可见骨, 即使他用撕下的战袍粗暴地勒紧,黑色的魔血依旧不断渗出,将粗糙的布料浸得透湿。 他的脸色灰败,独眼中布满了血丝, 但眼神依旧像鹰一样盯着后方舷窗外那些紧追不舍的仙光。“甩不掉…凌霄老狗的亲卫队, 像闻到腐肉的秃鹫!”操纵飞舟的魔族战士声音嘶哑,充满了绝望的疲惫, 他的额角有一道伤口,鲜血流了半张脸,都顾不上擦拭。“往左!钻进那片幽冥裂隙带! 利用那里的能量乱流!”屠烈低吼道,声音因伤痛而沙哑不堪,“妈的,就算是死, 也不能让他们好过!”飞舟猛地一个倾斜,几乎呈垂直角度扎进了一片空间极度扭曲的空域。 这里光影迷乱,巨大的、无声无息的虚空裂痕如同黑色的伤疤遍布四周, 偶尔迸发出的能量乱流抽打在舰体上,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。 剧烈的颠簸让我再次呕出几口黑血。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。 经过一番近乎同归于尽的惊险穿梭,我们终于借助魔域天险,暂时甩开了追兵。 飞舟摇摇晃晃,如同喝醉了酒一般,降落在一处隐蔽的、散发着硫磺气息的荒芜山谷中。 山谷深处,残存着一座古老的魔殿,大半部分已经坍塌, 被暗红色的嶙峋怪石和枯死的魔化植物掩埋,只有一小部分尚且完好,如同巨兽的残骸, 26这里就是屠烈他们事先准备的最后一个据点。殿内昏暗无比,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