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年家仇,一画清算
-蝉鸣与裂痕林砚的镊子尖沾着一点米浆,像沾着十年前那个夏日的黏稠空气。 案上摊着的是一张南宋马远的残卷,绢本早已泛黄如枯叶,右上角缺了半只飞鸟, 露出底下灰白的托纸,像一块结痂的疤。她屏息凝神,将一小片修补用的仿古绢覆上去, 指尖的力道轻得像怕惊醒画里沉睡的山水。工作室在老城区的巷弄深处, 是栋两层的木结构老房子,墙皮斑驳,露出里头暗红的砖。窗外有棵老槐树, 蝉鸣从清晨就没停过,声嘶力竭的,把七月的午后泡得发涨。 林砚戴着细棉手套的手忽然顿住——那蝉鸣里,混进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,笃、笃, 踩在青石板上,带着某种刻意放轻的急切。手机在案头震动起来,屏幕亮着“妈”的名字。 赵秀兰的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,裹着客套的热络,像刚从糖罐里捞出来:“阿砚啊,忙呢? 下周六你弟的画展庆功宴,记得早点过来。他这次可是拿了全国青年艺术家金奖, 咱们林家总算……”林砚嗯了一声,视线落在残卷的裂痕上。那道裂痕从山腰蜿蜒到水面, 像极了十五岁那年,父亲林建国把她的美院保送申请表揉成团时,纸上皱起的纹路。 她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蝉鸣,父亲的声音比蝉还躁:“女孩子搞什么艺术?能当饭吃吗? 你弟不一样,他是林家的根,那名额让给他,是你的福气。”“听见了吗?”赵秀兰还在说, “你弟特意交代了,一定要你到场。他说……说你是他的启蒙老师呢。 ”林砚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,像水面掠过的风。她放下镊子,摘下手套, 露出掌心细密的薄茧——那是常年跟宣纸、浆糊、镊子打交道磨出来的。“知道了,妈。 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我一定到。”挂了电话,蝉鸣似乎更响了。 林砚走到窗边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。老槐树的叶子绿得发沉,阳光穿过叶隙, 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,像撒了一地碎玻璃。巷口卖冰棍的老太太正摇着蒲扇, 竹椅上的收音机里唱着咿咿呀呀的评剧,那调子婉转又悲凉,像谁在哭。她转身回到案前, 拉开最底下的抽屉。里面没有工具,只有一个牛皮纸笔记本,边缘已经磨得发毛, 纸页泛黄发脆。这是她的“账册”,记了十年。翻开第一页,是用铅笔描的两张画。 左边是她十五岁时画的速写,街角的老槐树,笔触张扬, 带着少年人的莽撞;右边是林诚同年参加市青少年画展的获奖作品,构图、光影, 甚至连树疤的位置都一模一样,只是签名换成了“林诚”。下面压着一张剪报, 报道里的林诚穿着校服,笑得腼腆,记者写他“天赋异禀,年少成名”。再往后翻, 是母亲的笔迹。一张被撕毁又粘好的申请表复印件,“特长”一栏原本填着“绘画”, 被人用极淡的铅笔改成了“无”,旁边还有一行小字:“阿诚说,姐姐的字比他好看。 ”那字迹,林砚闭着眼都能认出来——是赵秀兰。 她是在三年前整理老宅旧物时发现这张碎片的,当时母亲正站在门口择菜, 阳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,像一层霜。笔记本的最后几页,贴着林诚近年来的画展海报。 他的画风越来越华丽,色彩浓烈得像打翻的颜料桶, 却总在细节处露出破绽——比如一幅《秋山图》里, 瀑布的走向和她十七岁画的草稿惊人地相似;比如他最新获奖的《孤舟夜泊》,船头的渔灯, 和她当年送给邻居张爷爷的贺年画,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林砚合上笔记本, 指尖划过封面。牛皮纸被磨得光滑,像她这些年被磨平的棱角。她不是没想过掀翻一切, 只是时机未到。古籍修复讲究“可逆性”,不能用永久性的胶,要给未来留余地。她的复仇, 也需要足够的耐心,一步一步,让那些被掩盖的裂痕,自己暴露出来。傍晚时, 她去巷口买酱油。卖杂货的老王头戴着老花镜,正看报纸,头版就是林诚的报道, 配着他西装革履的照片。“小林,你弟弟可真出息啊!”老王头抬头笑,“跟你一样, 都是文化人。”林砚拎着酱油瓶,指尖冰凉。“他比我有福气。”她轻声说。风吹过老槐树, 叶子沙沙响,像有谁在暗处叹气。她抬头望了望自家工作室的窗户,灯还亮着, 那盏老式台灯的光晕落在案上的残卷上,把那道裂痕照得清清楚楚。 -庆功宴的请柬林诚的请柬是三天后寄到的。烫金的“囍”字旁边印着他的名字, 还有一行小字:“特邀嘉宾:姐林砚”。字迹是打印的,规规矩矩,像他这个人, 永远活在别人为他铺好的格子里。林砚把请柬放在案头,和那本牛皮笔记本并排。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,在“姐”字上投下一道阴影,像个嘲讽的笑。她拿起请柬, 指尖划过纸面,能感觉到烫金的凸起,像某种廉价的勋章。“要去吗? ”张默的消息弹了出来。他是林砚的大学同学,现在在出版社做美术编辑, 也是当年被林诚偷了画的那个。林砚回了个“嗯”。“需要我陪你吗?”“不用,”她打字, “我自己可以。”放下手机,她继续修补那幅残卷。飞鸟的翅膀快补好了, 绢本的纹理和古画渐渐融合,不细看几乎看不出痕迹。就像林诚,这么多年, 他把别人的东西缝缝补补,当成自己的,也渐渐活成了一副光鲜亮丽的样子。 修复室的门被推开,赵秀兰提着一篮水果走进来。“阿砚,忙呢?”她把水果放在桌上, “我给你带了点葡萄,你最爱吃的。”林砚抬头,笑了笑:“谢谢妈。”赵秀兰走到案前, 看了看那幅残卷:“这画真好看,修好了能值不少钱吧?”“不清楚,”林砚低下头, 继续手里的活,“就是喜欢,瞎修修。”赵秀兰叹了口气:“你说你,好好的班不上, 非要搞这个。又累又不赚钱,哪有你弟好,画画还能拿奖……”“妈,”林砚打断她, “每个人喜欢的不一样。”赵秀兰没再说什么,只是拿起那张请柬,摸了又摸:“下周六, 可别忘了。你弟特意交代的,一定要你来。他说,没有你,就没有他的今天。 ”林砚的手顿了顿,米浆滴在绢本上,晕开一小片水渍。“是吗?”她轻声说, “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他。”赵秀兰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,只是笑着说:“你能这么想就好。 一家人,就该互相帮衬。”她又坐了一会儿,絮絮叨叨地说林诚小时候的事,说他多聪明, 多懂事,说他画画多有天赋。林砚没怎么听,只是手里的活没停。飞鸟的翅膀终于补好了, 她看着那只完整的鸟,忽然觉得它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,翅膀再漂亮,也飞不出去。 赵秀兰走的时候,拿走了桌上的一串葡萄。“给你弟带点,他最近忙,肯定没好好吃饭。 ”她说着,脚步轻快地出了门。林砚看着她的背影,拿起那串剩下的葡萄, 一颗一颗地剥着皮。葡萄很甜,甜得发腻,像赵秀兰的话,裹着糖衣,底下却是苦的。晚上, 林砚接到了林诚的电话。“姐,下周六你一定要来啊。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, “好多朋友都会来,我想让你……见见他们。”“好啊,”林砚说,“我一定到。 ”“那……”林诚顿了顿,“爸妈说,你最近挺好的?”“嗯,还行。”“那就好, ”他似乎松了口气,“姐,谢谢你。”“谢我什么?”林砚问。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, 然后传来林诚的声音:“谢谢你……一直支持我。”林砚笑了,笑得肩膀都在抖。“不客气, ”她说,“毕竟,我们是一家人。”挂了电话,她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的夜色。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,像个张牙舞爪的鬼。她想起十五岁那年, 林诚把她的速写本偷去参赛,拿了奖。她去找他理论,他却哭着说:“姐, 我只是想让爸妈高兴。”那时候,她信了。她以为,他只是一时糊涂。直到后来, 她看到母亲偷偷修改她的申请表,看到父亲把她的画扔进垃圾桶,她才明白,有些伤害, 不是一时糊涂,而是蓄谋已久。----旧物与真相离庆功宴还有三天,林砚回了趟老宅。 老宅在城的另一头,是栋两层的砖瓦房,墙皮剥落,露出里面的黄土。院子里的石榴树还在, 枝繁叶茂,只是结的果子越来越小,越来越酸。林建国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, 戴着老花镜看报纸。看到林砚进来,他抬起头,哼了一声:“还知道回来。 ”“回来拿点东西。”林砚说。“拿什么?”林建国放下报纸,“你那屋里的破烂, 早该扔了。”林砚没理他,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。房间很小,陈设简单,一张木板床, 一个掉漆的衣柜,还有一张书桌。书桌上堆着一些旧书和画具,蒙着一层厚厚的灰。 她打开衣柜,最底下压着一个木箱。箱子是她小时候用的,上面刻着她的名字。她蹲下身, 打开箱子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里面是她的旧衣服、课本,还有一些画稿。她翻了翻, 找出一本速写本。封面已经泛黄,边角磨损,上面画着一个小女孩,背着画板,站在阳光下, 笑得一脸灿烂。那是她十五岁时画的自画像。她翻开速写本, 相关Tags:背影 |